在情在理

將馳天下 在情在理

在情在理

去看海後感冒了,所以偷懶了一天——

一路上,百里驥始終不肯讓夢若溪下車去騎馬,而夢若溪心裡一直惦記着兄弟兩個這半年來的情況,也就順着他的意思陪他坐在車裡,仔仔細細把想知道的事逐一詢問了個遍。爲避免不必要的麻煩,百里驥少不得想個藉口,推說百里騏另有要事趕着去辦,將他未和自己同行的真相暫時隱過。

其實夢若溪有自己的情報來源,再加上他對百里騏與百里驥的情況格外上心,所以很多事情他都知道個大概,提的問題也是有的放矢。百里驥當然明白他的詢問更多是出於情感上的關心,因此除了必要的保留,可以說的都儘量如實相告。

至於所謂“必要的保留”,自然是指那些說不得的話——比如他的私生活。即便是親如父兄的夢若溪,如果知道他們兄弟兩個“相親相愛”的程度,恐怕也要給輕易炸翻了。

不覺間說到去年中秋時百里驥遇襲的事,夢若溪眼神一黯,頗爲自責地說:“若是我再晚走幾日,也許就不會出事了。可惜你的武功……”

百里驥忙笑着打岔道:“你們都被我糊弄了。其實我的武功原就不怎麼樣,除了輕功勉強能看,餘下也不剩什麼了,有沒有的倒真是無所謂!再者說那時你若是沒離開,說不定他們還要延遲計劃,藏在我身邊的細作也沒那麼快暴露出來。”

夢若溪拍了拍少年的腦袋,搖頭笑道:“你倒是心寬得很!”

他說的是心寬而非仁厚,因爲他知道所有參與那場血洗輕絮園的幫派已經以令人咋舌的速度成爲了歷史,而親歷事件的當事人也根本是所剩無幾。排除夢若溪自身的態度和立場,百里驥作爲勝利者也有權利在事後作出任何姿態——包括寬容和大度。

不過在這件事情上,百里驥實在是有些冤枉的。即便他能夠饒恕,百里騏也已在他有精力關注前“處理”完畢了。他只是從別人口中隱約知道了結果,就像飯菜擺好後纔對他說了聲“吃飯了”一樣。而且結合百里騏的脾氣與當時的實際情況來看,若是有第二種解決結果才真是怪哉。

“我又不是小孩,別老敲我的頭行不行?!”百里驥捂着腦袋作不忿狀,隨便將話題帶過。

聞言,夢若溪伸手又在他頭頂揉了一把,道:“臭小子,你長再大也矮我一輩!這麼快就不服管了?”

看着角落裡嚴雲嚴湘擠在一起偷笑,百里驥完全可以想象的到自己此刻的“造型”。他不禁翻個白眼,回了句:“你也早點成家吧,到時候不愁沒兒子讓你管!”

夢若溪頓了頓,隨即淡淡笑着瞥他一眼道:“就算不成家,我還有你們這兩個孩子不是麼?”

“嗯。”百里驥自覺失言,別開眼低下頭不忍看那藏着絲縷苦澀的笑容。

夢若溪一巴掌拍他個趔趄,佯怒道:“雖然比不上你個人精,但我名下的產業也不少,你還有什麼不滿的?嗯?!”

“滿!滿!”百里驥主動承認錯誤,揉着胳膊挑眉嘆道:“我敢不滿嗎?這還沒到北郡我就先被你打到吐血了!”的95

夢若溪大笑着搖頭:“還說呢!天底下敢和長輩這麼沒大沒小的孩子就你一個了!”

“怎麼會?”百里驥伸出右手食指左右晃了晃:“不是還有我哥嗎?”

雖然表面上差着二十來歲,然兩人的心理年齡其實相當接近,更兼xing情相似志趣相投,最是旅伴的上佳人選。因此即便一路北上匆忙疲憊,馬車中卻時有笑聲傳出。甚至在更換馬匹間隙啃着乾糧的功夫,兩人也能就乾糧的製作與改良侃侃而談、妙語連珠,惹得伺候在旁的兩個小丫頭都忍不住笑噴。如此一來,單調的路途也沒有先前那麼難耐了。

第三天日落時分,車馬終於馳入義州地界。一行人並未入城投宿,反而是馬不停蹄地直接往城北大營方向去。

遠遠望見營地的燈火,夢若溪突然向百里驥叮囑道:“待會兒見了溫文,他必定要問及當年阿姝的死狀。先前我並未細說與他,你也莫要直說纔好。”

百里驥一怔,暗自思量道:何姝的死無疑是加深溫文對於羅輕裳仇恨的催化劑,這樣的事不但要說,而且要仔細地說、添油加醋地說……然而心裡雖這樣想着,嘴上仍是問:“爲何說不得?他也應該知道的。”

夢若溪張了張口,轉開臉低聲道:“這些年他已夠傷心的了……”

這句話說的其實很是模糊,百里驥也沒意識到什麼才叫“夠傷心的”。因此當真正見到溫文——黎陽惠親王齊?時,那種震驚絕對是發自心底的。他簡直無法將眼前這位錦衣華服包裹下全身仍散發出寥落孤寂氣質的中年男子與記憶中那個精明博學卻穩重可親的青衫學者聯繫到一起。那雙曾奪人心魄的琥珀色眼睛已經幽暗的讓人看不清其中的情緒,更刺眼的是那與尚未老卻的容顏極爲不附的花白鬢髮。

剎那間,百里驥心裡有了一絲動搖。揭開陳年的瘡疤是一件讓人痛苦的事,尤其是對一個專心如斯的男人。畢竟在封建制男權至上的背景下,這樣的男人實在是少之又少……

見百里驥一言不發地直直看着齊?,夢若溪也猜得到他是太過震驚了,於是輕輕拍了拍他的肩,笑着說:“原來你小子不止和我沒大沒小的,竟連他這個王爺都不理,如此看來我倒也不冤了!”

經他一提醒,百里驥立刻回過神,剛剛上前半步想要見禮,先被一雙修剪得乾淨修長的手拉住。

只見齊?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淺淡卻真實的笑意,平穩沉着的低音響起:“今年多大了?”

“到秋天滿十八。”百里驥自然而然地答道。這麼多年了,他早已適應了自己的“新”年齡。

“當年的孩子如今都長這麼大了啊……”齊?的神情似有霎那的恍惚,好象想到了什麼很遙遠的事情。

夢若溪輕聲咳嗽了一下,問:“怎麼沒看見知秋和思危?”

“思危去城中清點糧草尚未回來;知秋關門琢磨那連環弓弩,連我都有兩日未見他了。”齊?略搖了搖頭,轉身走到主位上,一面擡手向百里驥說:“坐吧。”

夢若溪不待他招呼,徑自走到離主位最近的一張椅子坐下,端起旁邊几上的茶就喝。百里驥等他們都坐好,這才挨着夢若溪慢慢坐下。

見百里驥直着身子坐得端端正正,齊?不由得微微勾了勾嘴角,回身拿起自己的茶盅作勢緩緩啜了一口。待放下盅子再看時,果見少年幾乎把整杯茶都喝進肚裡了。

“雖說前線艱苦些,卻也不至連杯清茶都招待不起”,齊?一面讓人添茶,一面對百里驥說:“賢侄莫要見外才好。”

百里驥笑了起來:“俗話說客隨主便,既然王爺您百忙中還抽空來陪晚輩喝茶閒談,晚輩自然也得客氣客氣。”

夢若溪一驚,低聲叫道:“駿逸你……”

百里驥彷彿沒聽見般繼續一瞬不瞬地看着齊?,後者眼神微動,嘴角平平抿着,眉心蹙出了幾條深刻的紋路。

兩人似乎只對視了片刻,又或是已經相互打量了許久,總之一旁的夢若溪咳嗽一聲忍不住要說話時,齊?卻突然打破了沉默:“先前我想見你時,你並沒有明確的迴應。如今你來,時候不對,身份也不同了。”

“哦?”百里驥眨眨眼睛:“我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同啊?”

“北姜大舉犯我北境,東渝作爲盟友卻不發一兵一卒只作壁上觀,分明是想謀漁翁之利。我知道東渝新帝能夠登基,其間你出力頗多,據說他也極寵信你,竟頂着鄭辛的反對擢升你入戶部主事……此時你來,本王實在無法只將你看作是故人之子。”

“王爺認爲我是來做說客的?呵呵……現下黎陽與北姜已經僵持了月餘,雖然表面上看北姜首戰失利損兵折將,但其主力猶存,且仍對黎陽虎視眈眈。而黎陽的國力大不如前,究竟有幾分勝算恐怕王爺您的心裡比我清楚吧?如果我真的是說客,王爺反倒該慶幸的。可惜我不是代表東渝或其他什麼國家,我只代表自己,想按自己的心意來幫個忙而已。”

“你父親生前是東渝名將,你又是東渝重臣,所以你這個忙幫得不和情理,若是落在有心人眼裡這就是事端了。”

“我老爹確實是東渝名將,但我可沒見到聖旨,並非什麼‘重臣’!”百里驥輕笑了一下,眼中一絲驕傲閃過:“單一個‘臣’字我就背不起了,更何況是‘重臣’呢?我偶爾會想要做個君子,卻從未打算要做個臣子。”

不光齊?怔了怔,連夢若溪都聽得有些出神。

百里驥繼續道:“王爺說我這個忙幫得不和情理,我倒覺得在情在理——至少在眼下我們面對的是共同的敵人。不過也許我比王爺更急於報仇,因爲我親眼見到親人的血,親眼目睹他們一個個倒下的過程。”

夢若溪手上的杯子與蓋子發出“喀噠”一聲脆響,在這短暫的安靜中顯得分外刺耳。

齊?的身體霍然微震,聲音反倒異常平靜地問:“你還記得她是怎麼去的?”

百里驥心中一動,迎着那有些顫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說:“記得。雖然那時年幼,但她的每個動作,說得每一個字我都記得清清楚楚。那時她被帶毒的暗器擊中,痛苦難當!即便如此,她仍拼着最後一口氣親手將指環摘下,囑咐我若能脫險定要將它交給王爺。”說着,拽出掛在頸項上的絲繩,將上面的銀環取下。

齊?慢慢走下主位,每一步都邁得艱難沉重,彷彿腳下墜綴千斤。他機械地從百里驥手中接過銀環,眯起眼睛安靜而仔細地看,然捏着銀環的手指關節卻彷彿變得更加青白。

“何姑姑還有一句話要我轉告溫叔叔。”

齊?的聲音中終於有了一絲乾澀,啞着嗓子問:“是什麼?”

百里驥閉了閉眼睛,輕聲說:“今生之緣,至死皆休;若有來世,願爲君婦。”

“至死皆休……至死皆休……”齊?踉蹌着倒退半步,低頭將緊攥着銀環的右手死死摁在胸口。

看到他的反應,百里驥突然覺得自己改不改那兩個字結果都是一樣的。他不會在乎她的“相負”,因爲他們間的所有可能都以是“至死皆休”了。

不管如何糾纏,只有活着纔會有將來。

夢若溪無奈地看了百里驥一眼,拉過齊?穩穩按着他的肩讓他坐下,沉聲道:“別忘了你現下身負一國之重!主帥若是倒下,黎陽恐怕就再無勝望了。”

齊?並不擡頭,只是苦笑着嘆道:“是我疏忽大意錯看了羅煜,害得百里將軍夫婦殞命,也害得阿姝她……”

“你不必過於自責”,夢若溪勸道:“畢竟我們都沒想到他竟是如此忘恩負義的人!”

百里驥拱手道:“溫叔叔,我當年答應何姑姑的已經辦到,剩下的事就看王爺您如何決定了。”

齊?再擡頭時目光已然是堅定沉着,他鄭重點頭道:“多謝你了。於公於私,我都不會放過他們;不過,我也不會拿兵士的xing命與黎陽的國祚輕易相搏。”

百里驥笑了笑說:“黎陽有王爺,實在是百姓之福。然而王爺堅壁清野固然能以極小的傷亡退敵,但北姜王素有野心,如果不能有效削減他的實力,待明年糧草充足之時,就是他們再次南侵之日。”

“你說的我都明白,但今時今日的黎陽已經無力與北姜大軍正面對抗,而北定山與曲江天險已經被敵軍突破。如若仙人淵再失守,南方再無阻隔,國都安平就岌岌可危了。”

“正因爲如此,把敵軍引入仙人淵消滅不是再適合不過了嗎?”百里驥踱到帳中懸掛着的輿圖旁,指着圖上某處道:“這裡谷地寬闊出口卻窄,裝他個十萬來人不成問題。”

“確實能裝下”,齊?語氣一轉問道:“可是裝下了又能如何?兩邊巖壁陡峭難以攀登,根本無法用木石攻擊。”的8c

夢若溪也道:“況且那裡地勢中間高兩頭低,想引水淹灌也行不通的。”

百里驥胸有成竹地說:“可以用火攻。”

“什麼?!”兩人同時驚呼。

“這裡雖然叫仙人源,但谷地中沒有任何水源。看着好像離曲江支流很近,但那只是直線距離而言。如果真想要找水,最近的一條小溪也要半個時辰的路程。”

齊?想了想,緩緩點頭道:“是了,山路狹窄盤旋難行,確實難以取水。”

“可若想點火也是相當不易”,夢若溪道:“我曾多次途經那裡,那谷地鬱鬱蔥蔥,無法迅速放火。如果現在我們去清理拔除,北姜也會發現我們的意圖。”

百里驥笑道:“那谷地種的全是油茶花。油茶耐旱,平時也不易燃燒。但待它快結子時掐斷水源,讓它在結子後乾死,這大片含油的枯萎灌木就成了天然的柴薪。”

“妙啊!”夢若溪拊掌稱奇:“軍中有訓練好的信鴿,可以用哨子控制它們帶火種從空中放火。我們只需一隊人馬牢牢把住出口,就能讓北姜人有來無回。知秋的連環弩也正派上好用場!”

“讓油茶乾枯最少也要斷水兩個月吧?”齊?立刻找到了問題的關鍵。

“這個不必擔心,因爲那片油茶已經乾枯了。”

“你怎麼知道的這樣清楚?莫非……”

百里驥點點頭答道:“那片谷地是我的產業,油茶原是我讓人種的。”

夢若溪愣了愣,忽而笑罵道:“好小子,你的嘴夠緊的!之前連對我都不露半點風聲!”

百里驥聳聳肩,轉過臉來坦然面對齊?的審視,頗有些無辜地說:“你們兩國在這裡用兵,僱農們無法來澆水才讓這大片待收的油茶枯死的。我本也想放過他們,奈何天要亡他,與我何干?”

夢若溪笑道:“你這孩子,似乎從小運氣就好得出奇。”

百里驥也微笑着,卻不應答。低下頭來,黑亮的眸子中一抹光華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