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渝舊事 8.山寺進香
持續了幾天的春雨終於稀稀拉拉地收了,擰乾了雨水的雲彩像幾縷舊棉絮,被春風一吹就消散開來,久違的陽光將草木上的雨珠照得晶亮,生生壓過那些個明珠寶石。眼見得處處花更紅柳更綠,春色已是濃得無以復加。
百里府的老管家王伯指揮着家丁僕役灑掃庭院,看大家幹得熱火朝天,他心情也好起來:這幾天府裡的氣氛實在像天氣一樣壓抑沉悶,且不說二公子受了驚嚇臥病在牀,連大公子也足不出戶;一向溫柔賢淑的夫人雖然面上如常,但飲食卻是消減不少。作爲府中的老人,這些事情他看在眼裡,怎麼能不心憂?思來想去,他向夫人建議帶兩位小公子趁春光明媚到郊外踏踏青,夫人略一思量就欣然同意。這不,一大早天剛放晴,夫人就讓人備車,帶上兩位公子去城外清心寺進香了。他自己送走夫人就帶人徹底清掃府第,定要把這yin鬱之氣驅個一乾二淨。
此時,幾名訓練有素的家丁騎着馬,護着一輛小巧舒適的馬車出了城,不緊不慢地行駛在官道上。關靜坐在車裡,微笑地看着兩個兒子一左一右以同樣的姿勢趴着車窗向外望,幾天來的擔心稍得慰藉,叮囑兩人注意安全便由着他們高興了。
百里驥自從“竹橋事件”後連續數天被勒令臥牀,早就憋得難受了,現在忽然被允許出門,而且一出就徹底出了城,簡直就是囚犯遇赦——萬歲、萬歲、萬萬歲。他自來是樂天派,見水犯病、面色慘白的是他,但離了水鹹魚翻身、生龍活虎的也是他。實際上那日百里驥一見水就精神高度緊張,具體後來的情況如何他自己已經記不得了,倒是清醒後關靜和百里騏的悉心照顧着實讓他感動並驚訝着:關靜一向對自己很好,現在更是沒得說,感動得百里驥只想高唱《世上只有媽媽好》,暗自發誓要作個大孝子,讓他的小娘親永遠幸福快樂;如果說關靜的表現還在意料之中,那麼百里騏的轉變倒是另他驚訝了好久。那人一直對自己淡淡的,除了交換情報平時根本不與自己多話,以前自己生病也沒見他怎麼樣,可這次他竟然爲自己端飯送水,披衣守夜。最另人驚訝的是自己腳上碰了一塊小傷,那個傢伙竟然堅持天天親自爲他上藥!如此兄弟情深,百里驥幾乎都要感動的痛哭流涕了。可是想到那人平時的xing格作風和那凌厲的眼神,百里驥又不得不細細琢磨。於是,他一邊欣賞窗外原生態的美景,一邊猜測百里騏是大腦錯亂轉了xing還是恩威並施另有圖謀。
百里騏可不知道自己因爲歉意而作出的小小補償在百里驥心裡竟引發出那許多不挨邊的猜測。此刻,他雖然貌似在看風景,卻沒有半點春色經由眼睛落入他的心底。他的思緒完完全全都在那月下白衣上:那人是何來歷?所說的話有何深意?爲何身體透明來去如風?爲何如此悠長的琴聲整個府邸只有自己聽到?……諸般疑問已經困擾他多日,看百里驥的狀況又不能確定是否該和他商量,正是心中煩悶。摸了摸懷裡揣着的兩塊玉佩,想起玄芪最後對自己說的話,莫非自己日後會遭遇xing命攸關的劫難?茫茫前路,到底是福是禍?
車中三人,三樣心思,倒也一片祥和自然。馬車不急不徐,平平穩穩,一個時辰不到,便停在了長樂山腳下。
坐在前座的婢女趕忙打起簾子,扶關靜下車,百里騏百里驥也不等人扶就跳下車來。周圍停了不少車馬,也都是來上香踏青的人。只是官道就止於山腳,再往上就是依山勢而修的石階,通向那位於山腰處的清心寺。也許是爲顯虔誠,遊人香客不管身份地位如何,都拋車棄轎下馬步行。於是婢女扶着關靜準備上山,家丁也過來想要牽着這兩位小公子。百里騏最不喜別人的碰觸,尤其是對陌生人,雖說心知是府裡的家丁,但到底是沒見過幾面,這時見人過來牽他,立即就道:“我不用人扶。”關靜聽到,回頭笑着說:“卿兒真是長大了。不過這山勢陡,又是雨後路滑,有人扶着爲娘才放心呀。”百里騏見狀,便知躲不過,心念一轉,拉過百里驥向關靜道:“我要和弟弟一起走!”說着就拉着受寵若驚的百里驥踏上石階,關靜見了全當兄弟情深,只得囑咐家丁跟好。
百里騏心中的想法其實只是搏弈論中最常見的“兩害相權取其輕”罷了,相較於陌生人,和自己朝夕相處的百里驥拉着手他倒還是可以忍受的。可問題是百里驥不知道自己是那“兩害”之一,此刻那被百里騏牽着的手已然微微出汗了,在車上思考的那個問題又浮現出來。百里驥心中困惑,便偷眼看百里騏,正巧百里騏回頭想看與關靜的距離,兩人的目光碰與一處。
百里騏見百里驥那雙清澈的眼睛中彷彿寫滿了大大的問號,便知道自己突然轉xing嚇他一跳。想到百里驥說過前世死時只比自己小三歲,竟然還能有小孩子般的神態,心中不禁好笑,第一次覺得這個人好生可愛,不由的對他微微一笑
本來百里驥被百里騏的目光撞到,下意識的就想轉過臉來,卻在此時見百里騏對自己粲然一笑。這一笑出現在百里騏的臉上,就像萬年冰川變作春江水暖,本來就俊美的臉瞬間光華流轉,不可方物。百里驥覺得自己要被那晶亮深邃的眼睛吸進去了,即便這張臉和自己的一模一樣,即便這張臉自己看了無數次,百里驥還是看的呆住了。
百里騏見他的呆樣子,以爲自己向來不苟言笑,偶然一笑就把他嚇傻了。想起數年前還是嬰兒時他被自己嚇暈的事,百里騏笑的更厲害了,幾天來盤踞心頭的yin鬱也煙消雲散了。那廂百里驥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呼吸,僵硬的轉過臉來,大腦裡全是糨糊,連帶四肢麻痹半身不遂,只能任由百里騏拽着走。就這樣,心情大好的百里騏和頭腦混亂的百里驥腳程奇快,不一會就把千級石階拋在身後,等百里驥回過神來,寫着清心禪院四個大字的匾額已經近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