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順水推舟

北姜風動 27.順水推舟

百里騏擡眼直視着慕容司陸,試圖從那寬厚坦然中找出一絲破綻。然而,對方几十年的江湖也絕對不是白混的,竟能神色自若地任人忖度,眼中不見分毫閃爍遲疑。良久,他收回視線,平靜地開口說:“慕容家主似乎話裡有話。”

慕容司陸斂容正色,略一頷首問道:“南宮盟主自覺今日出手是否過重?”

百里騏面色不變,眸中卻是寒光驟閃。

溫厚長者輕嘆一聲,繼續問道:“依南宮盟主看來,衆武林同道剛纔的態度如何?”

俊美少年氣勢稍緩,但仍舊靜若幽潭沉默不語。

見他不答,慕容司陸語重心長地說:“老夫無意過問南宮家的事務,但有些話卻不得不說與盟主聽——慕容家爲整個武林看門守戶已逾百年,這期間十二任盟主共計九人曾經在這裡接過玄罡劍喝過即任酒。人盡皆知盟主一稱榮號多過實權,但這份責任絕對不輕。廟堂之上帝后是尊,江湖之遠盟主爲首。若是太平無事還則罷了;若是武林動盪之時,盟主登高一呼各派無不聽令而行。百年來也間或有邪魔妄道之人擁有天下無敵的武功,但正派同道始終齊心抵制,未使玄罡劍外落。因此,爲盟主者,不僅僅需要冠絕天下的武功實力,還要有相應的家世和威望。”

百里騏挑眉冷笑着插言道:“照慕容家主這麼說,以前的歷任盟主都是正人君子嘍?”

慕容司陸微微一愣,繼而嘆道:“但求如此,可又哪裡能盡如人意呢?南宮盟主與崔家主的過節老夫不曉得,但這十年間他即便有些小動作卻並未做出什麼危害武林的大事。況且崔家主這些年也積下不少恩威,如今盟主下狠手將他重傷,實在也傷了不少人的心吶……恕老夫直言,你有實力、有家世,惟獨還缺少威望。以少年之齡一戰成名,若是謙謹篤厚還好;若是冷酷嗜殺,那叫衆人心中如何能安?希望你能明白,現今天下大亂,無論如何武林也不能在這個時候再亂啊!”

聽他的語氣到後來已然是十分誠懇殷切,百里騏沉吟片刻正色答道:“慕容家主,我可以承諾你,這任盟主不是濫殺無辜心狠手辣的人。”

“如此甚好,老夫也可以放心了”慕容司陸點頭微笑,滿面欣慰。

百里騏也露出一絲笑容,頷首爲禮道:“既然話已說明,那麼在下告辭了。”

“且慢……老夫還有一事相詢……”慕容司陸有些猶豫地開了口:“剛纔南宮家主用的武功並不是家傳絕學……若老夫沒看錯,應當是‘極宗七式’吧?”

百里騏略有些驚訝地看着他,微微點頭表示肯定。哪知對方竟然動容,連聲追問道:“你師承何處?尊師現在在哪裡?”

慕容司陸往常給人的感覺都是穩重平和,現在突然間表現出激動,即便是百里騏這樣xing格的人也不禁被嚇了一跳,心中反射xing的戒備起來,謹慎地反問:“慕容家主如何認識家師?在下似乎並沒有提及過家師的名諱吧?”

“這……”,慕容司陸略一沉吟才低聲解釋道:“‘極宗七式’原本是慕容家的家藏絕學,四十多年前被家兄帶出藏書閣……且家兄似乎和南宮家某位公子交好,所以尊師很可能就是早年出走的家兄慕容駱溟。”

百里騏雖然知道駱溟出身世家,卻沒料到他竟是慕容家的子弟,細一思量也大略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只是其中涉及到諸多內情,從頭講起又是好長一篇,況且駱溟也已不在人世,多說無益。因此百里騏只含糊地答道:“原來如此,可惜他已經去世了。”

慕容司陸神色黯淡,喟然長嘆道:“家兄決然出走後再未回來,這些年來一直沒有他的消息,原本我也猜測他多半是不在了。方纔看到你那招好似先人筆記中的‘天光雲影’,故而貿然一問,沒想到……那家兄現今葬在何處?可有遺孤在世?”

百里騏心中暗想,即便駱溟是最後一個入陣的人,細算下來他也死掉十幾年了,就連他的遺體也在陣勢崩塌時化作飛煙塵埃無蹤可尋,若硬算下來倒可以說是葬在了君山;但他深愛玄芪終身未娶,怎麼可能有遺孤?不過上官靜是由他抱回來養大的,應該算是養女……依慕容家在江湖中地位,應該會對日後的行動有所助益……

慕容司陸不知他心思百轉,只道是慕容駱溟囑咐過不教他說,忙道:“我只是想到家兄墓前祭拜一下,絕對沒有將他強遷入祖墳的意思。若是他的後人不願意,也不一定要認祖歸宗的。”

“前輩誤會了”,百里騏微微搖頭:“他並沒有娶妻生子,只有一個養女……而家母也已經不在人世了,所以晚輩剛纔在猶豫着要不要說出來。”

慕容司陸先是訝然,既而恍然道:“原來你竟是家兄的外孫!難怪他肯將‘極宗七式’傳予你!”嘆罷,又上上下下打量了百里騏一番。其實“極宗七式”失傳多年,在前人的筆記中零星記錄了一星半點,他原本還不能確定,也不抱什麼希望,沒想到眼前俊美無儔實力出衆的少年竟然是自家人,慕容司陸越看越愛,心中欣喜,奈何周圍無數道視線時不時往這邊望着,實在不好表現的太過明顯罷了。

這時,慕容家的管家走過來,垂手侍立在一旁。

意識到兩人站在一起的時間過久,慕容司陸攏在寬袖中的左手微動,藉着衣袖遮擋悄悄將一串佛珠塞到百里騏手中道:“這裡說話不方便,改日回家裡看看吧。”

“‘回家裡看看’?他倒真是把你當成自家人了。”百里驥笑着窩在椅子裡,細細把玩着那串佛珠——準確的說,是其中一顆藍色的珠子。

已經換回自己慣常裝扮的百里騏放下茶盅,不解地看着他問道:“不過一串玉珠,值得你一動不動地看半個時辰麼?”

“玉珠自然不值得我看,我看得是這顆瑪瑙珠。本來藍色的瑪瑙就比較稀少,偏偏這還是顆‘水膽瑪瑙’!”

見他眼中幾乎射出光來,百里騏打趣道:“你怎麼好像很缺錢的樣子?”

“有誰會嫌錢多嗎?”百里驥擡起頭白了他一眼,將那佛珠攏在自己腕上:“再說我也不是因爲這東西值錢才高興的!”

“哦,是麼?”百里騏作勢將手伸向他腕間:“那就還給我吧。”

百里驥眨眼就閃到一旁,笑嘻嘻地說:“我們的關係還分什麼彼此……你的就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反正都是我的,放在哪裡都一樣,是吧?”

“嗯……”忽略他那副十足的奸商模樣,百里騏並不反駁,只是笑着瞟了他一眼。

“說真的,慕容司陸將如此價值的東西送你做見面禮,那態度就不言而喻了。”百里驥認真分析着:“其實就繼承人問題來說慕容家的情況比南宮家更糟,南宮家起碼還有一幫精明強幹的‘娘子軍’,而慕容司陸這一輩兄弟六人中只有三人成了家。這三個人中一個英年早逝未有子嗣,一個婚後始終無出,只有慕容司陸有一雙兒女。可惜他的女兒體弱多病,未及出嫁就亡故了;他的兒子先天不足不能習武,且娶妻十年都沒能給慕容家添個第三代!”

“原來如此”,百里騏若有所思地點頭道:“可是細算來我們和慕容家根本沒有血緣關係,若是論親也差得太遠了吧?”

“是遠是近事在人爲……你放心,從小我就是討好長輩的高手!古人的家族門第觀念太重,倒是可以利用一下的。以慕容家的地位財勢,把他們拉過來幫忙會省去我們不少的精力……總之,你攀上的這門親戚我一定牢牢抓住就是了!”

兩人一時又說起那個帶着面具的少年。

“她用的毒稀奇古怪,與其說是害人還不如說是要捉弄人;看她那飛揚跋扈的xing格,分明就不是一般人家能教出來的;還有她衣服的料子,那是去年百絲坊出的‘芙蓉紗’,一共只有三十六匹,除了保存的樣品和我留下的兩匹,剩餘的全部作爲貢品送進了三國皇宮,市面上根本買不到。”百里驥支着頭慢慢地邊想邊說。

百里騏接着他的話繼續說道:“后妃出不了宮,所以那個小丫頭應該個公主、郡主之類,至少也和宮廷皇族沾邊。”

“嗯,本來我也是這麼想的,但她身上的薰香是百日香的‘雨後青’,這種薰香很便宜,市井中尋常可見,公主會用這種香麼?”

“所以呢?別繞彎子,你從她身上順手拿了樣東西吧?”

“你怎麼知道?”百里驥驚訝地問。

“我擔心你受傷,一直盯着你呢。”

百里驥心中一悸,有些彆扭地咳嗽了兩聲才道:“那是塊鑲玉的金鎖,質地上乘、做工精良。正面刻着‘吉祥如意’,背面刻着‘天佑北姜’。我已經派人按照這個線索去查了……”

聽到這裡,百里騏也不多追問,只微微笑道:“你怎麼淨撿值錢的東西拿呢?”

“如何?我偏就喜歡值錢的東西!”說罷,百里驥拿起桌上的玄罡劍,“錚”的一聲抽劍出鞘。

劍身白亮如雪,光芒耀眼,正是千金難求的寶劍。

執劍在手,百里驥突然記起前世看過的《倚天屠龍記》,似乎能感受到那種“號令天下,莫敢不從”的霸氣;想到擂臺上百里騏僅用三招取勝的那一幕,心中崇慕之情頓生,不由得對百里騏感嘆道:“沒想到你的武功那麼好,遠遠超出我的想象!短短几年,練就這麼厲害的武功,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從沒想過這個問題的百里騏聞言一怔。在他看來,風雪交加、天寒地凍、黑白顛倒、孤獨寂寞……這些都是必須付出的代價。就像前世一樣,要想活命就必須變強,要想變強就必須吃苦,哪裡有什麼捷徑可循!

世人只關心結果,誰又會在乎過程?

然而,這不經意的嘆息卻正撞進他心口最柔軟的地方,一時間讓他胸中澎湃心神激盪。

百里驥見他不語,自覺剛纔的話有些矯情——就算他吃的苦再多,自己也不能替他分擔,又何必再提呢?思及此處,方又笑着轉移話題問道:“這個武林盟主的頭銜你也不稀罕?確定要讓給我麼?那我可威風了。”

百里騏也穩住心神,無所謂地答道:“和那些人打交道你比我更擅長。況且我給你留下的不光是威風,還有很大的麻煩。”

“那算什麼麻煩?你應該把那個僞君子打死在擂臺上!”百里驥厭惡地皺皺眉頭。

“你覺得我手下留情了?”,百里騏冷冷笑道:“最後那掌我同時用了兩股真氣,其中一股震碎他的臟腑,另一股潛伏在他經脈之中。第二股真氣五天後發作,那纔是致命之處。算算時間,他應該死在連漠關附近,正好讓被他害死的人好好看看他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