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第 61 章

殿春回答不出這句話。

在沉默的當頭, 她看見幽藍的天幕上出現了一道小小的黑色剪影。似乎還有悠遠的歌聲傳來,離天亮還要很久,黑沉沉的夜幕掩護下, 黑山石之後的門眼忽然打開了巨大的門。

歧離淵轉頭, 望着遙遠的一羣披着夜色的生物漸行漸遠, 笑了一下, “終於自由了。”

他的側臉被月色勾勒得愈發清晰, 淺茶色眼睛裡的光如同天上落下來的星辰,明明滅滅最後隱入了黑暗之中。殿春忽然想問:你呢?那你自由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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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的初始。大家稱他爲小妖君。據說他出生的時候天邊升起了一片宏大的彩霞,百妖軍隊伍中的妖物們都有所察覺, 擡起了頭,看向了他出生的那個帳子。

不一會, 帳中就傳出了嬰兒的啼哭聲, 十分嘹亮。

妖主岑秦走進了帳子中, 看着剛生產完的婦人和嬰孩,妖異的眸子中閃過了一道暖光。帳中的大夫都跪在地上, 靜靜等待着岑秦開口。

岑秦笑了一下,說,“現在世道不和平,只怕取孩子太小壓不住大名,就先稱他爲小妖君吧。”

衆人應是, 就是躺在牀上滿身是汗的婦人也虛弱地笑了一下, 低聲呢喃道, “小妖君……”

他是下一任的妖主, 自然而然留在了岑秦的身邊。照鏡子的時候, 他看着自己的一雙淺茶色的眼睛,眸子如同琥珀琉璃, 裝着這個世界上最純淨的光芒。隨後,他回過頭,小手摸上了岑秦的眼角,笑道,“妖主你的眼睛和我一樣。”

岑秦笑了,眼角的那朵彼岸花愈發妖豔,“眼睛代表血脈,血脈越純,顏色越淺。”說着,她將他抱了起來,走出了大帳,“看,妖、族人都是我們要守護的。他們是你我生下來就擔在肩膀上的責任。爲他們,就算犧牲你我,都在所不惜。”

岑秦的髮絲被風吹起來,搔在他的臉上有些癢。他撓撓臉,順着岑秦的目光看了過去。草場上休息着許多妖物,它們身上穿着盔甲,還有不少脖子上帶着咒圈,一雙雙眼睛如同寶石一般亮。天邊掠過了一隻喙沿染着一線紅的鷹。他伸出手,揮了兩下,“阿寧——”

鷹欣喜地鳴叫了一聲,飛過來,停在了他的手背上。

阿寧的爪子十分尖利,但它每一回都很小心,不會完全踩在他的手臂上。它翅膀扇動兩下,借一點力,讓他感覺不到絲毫壓力。

忽然,岑秦的目光轉向了另外一個方向,他也看過去。

一個穿着明黃色的英俊男子騎着馬向岑秦走來。岑秦將他放下,聲音溫柔,“你自己去玩。”

小妖君抿緊脣,盯了一會兒那個男人才邁開自己的小短腿跑到了百妖軍中找別的妖怪玩。

他不喜歡那個男人。其實小孩子的喜好挺單純簡單的,你要是喜歡我,我也喜歡你,你不喜歡我那我就變本加厲地討厭你。不管那個被稱爲王的男人對他對麼客氣,在岑秦面前對他裝出多麼和藹的一副模樣,他都不喜歡他。因爲在他的心裡,這都是這個男人爲了騙岑秦的假象。

還有一次,他在岑秦的帳子之外聽見了那個男人問岑秦,“他就是你們下一任妖主嗎?”

岑秦笑着回答,“是。”

男人乾笑了兩聲,“我以爲下一任妖主會是你的後代。”

岑秦回答,“血脈這個東西,說不清楚。”

小妖君從此之後更加討厭這個男人了。

和男人交談完了之後,岑秦回到自己的帳子中,坐在窗邊有些發愣。他走過去,牽住了她的手搖晃了一下,擔憂地詢問,“妖主,怎麼了?”

岑秦嘆了一口氣,“王上想讓我留在無靈荒原,看着羅姓匠人一族修建王陵。他說這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姬國的龍脈。”但是她顯然不是很願意,這時的不願意被後來的歧離淵解釋爲某種預感——這種預感偏偏很準。

小妖君握緊了岑秦的手,認真想了想,提意道,“不如我們回夷山吧,在那你就是主,是王,不必聽別人的話。”

岑秦搖搖頭,豔麗的臉上劃過了一抹失落,“回不去了。自從我們入世的那一刻開始,我們就再也回不去了。”

“爲什麼?”

“因爲力量會被覬覦。不幫這些人就得幫另外一些人。”

“就不能……誰都不幫嗎?”

“但凡權高位重者都不願意自己的臥榻之側有猛虎酣睡。我們是猛虎,如果不幫,就會被殺。“

“那我們可以做位高權重者。”

岑秦愣了一下,看向了天幕,過了一會,纔回答,“做不了。老天給了我們天賦也給了我們限制。我們沒有運勢,天生做不了王族,甚至不可以抵抗。”

“如果抵抗呢?”

岑秦將手掌放在了他的背後,一股冰冷的氣猛地衝進了他的體內。小妖君的額頭上冷汗直冒,身子疼得要蜷起來了,可就是這樣,他還是咬着牙一聲不吭。

岑秦的眼神有些冷,眼角的豔光被凝重斂了起來,“就會受到懲罰。”

“越直接的抵抗,懲罰越厲害。”

岑秦說完之後,收手,“我們是護龍者,自古就是。”

小妖君身子猛地一軟,跌倒在地上,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去。他大口大口喘着氣,眼淚不受控制地從眼角流出來,他吸吸鼻子,“如果我一刀捅了王?”

岑秦歪着頭看了他一眼,似乎在疑惑他爲什麼會產生這樣的疑問。過了一會,她纔回答,“下手之前,你就會死。”

“沒有別的辦法嗎?”

岑秦想了很久,“由別人動手,雖然事由因你而起,但或許你不會受到那麼嚴重的懲罰。”

說完之後,她將小妖君抱了起來,放在了肩頭,用真氣一點一點蘊養着他的經脈,“爲什麼要想這個問題呢?”

小妖君咬着下脣沒有說話,他只是覺得:或許有一日,他需要那麼做。

又是可怕的預感。

那次見過王之後,岑秦帶着巫族人進入了無靈荒原。王離開之前,走到了岑秦的面前。岑秦坐在妖獸的背上,王站在妖獸面前。

王仰視着這個美麗的女人,過了好久,才說,“都靠你了。”

岑秦點頭,“放心好了。”

王說,“等我……來接你。”

岑秦點頭,“好。”

於是王離開了,他一步三回頭,眼中似乎溢滿了悲傷。最後一眼的時候,他的眼神忽然堅定了起來。

小妖君攥住了岑秦的手,問,“他做了什麼決定?”

岑秦搖頭,“我不知道。”

他又問,“會不會和我們有關?”

岑秦:“不知道。”

“如果他要辜負了我們。”

“再信他一次。”岑秦收回了視線,聲音淡淡,“再說,我們有妖軍,大不了一戰,殺不了還逃不了麼?”

君王的身上帶着一股淡淡的脂粉香氣,他一開始以爲岑秦沒有聞見,現在看來,岑秦是聞到了。但是她不問,只是說,再信他一次。

小妖君想:這樣也挺好。信完這一次,徹底失望了之後,他們就找一個誰都找不到的山旮旯藏起來。

岑秦拉着妖獸,進了守陵鎮。此時的守陵鎮還只是一塊荒涼的空地。空地中央是一個黑山石,山石中住着一隻只有一個拇指大的血色門眼。

岑秦說過這隻門眼長得很好。但是小妖君現在還看不出來,只覺得這門眼像只蟲。

過了幾日,一隊匠人到了守陵鎮。岑秦懶地招待,安排他去迎接他們。

他騎在小馬上,平平直視這羅姓族長,仰着下巴,倨傲地點點頭,“幸苦你們了。”

那個族長的眼皮跳了一下,大概是完全沒有想到會是一個小屁孩來迎接自己,表情都不知道該怎麼擺,只是點頭,“不幸苦。”嘴角都在抽。

小妖君翻了一個白眼,心想:我也沒有冒犯你們,你們那副委屈巴拉的樣子都給誰看啊。

當天晚上的宴會上,匠人一族拿出了自己新研發出來的小玩意給大家解悶。小妖君託着下巴,很快就被眼前的場景吸引住了注意力。

那是十來個和真人長得一模一樣的木頭人。羅姓匠人稱他們爲偶人。這由他們操控的一幕幕有趣的戲就是偶人戲。

岑秦中途來看了一眼,皺了一會眉,什麼話都沒有說,又走了。

她沒有多大興趣。

看出這一點之後,那個老得臉跟樹皮一樣乾巴巴的族長的臉瞬間就僵了。他說,“這些偶人不止可以演戲,用處可大了。”

岑秦的腳步頓了頓,問,“哦?什麼用處?”

族長說,“但凡人可以做的事情,他們都可以做。”

岑秦看着偶人空洞的眼珠子,半晌後,才說,“但終究不是人。”

族長咬牙,“它們是爲了節省我們力氣而創造出來的偉大的發明。”

岑秦點點頭,“明白了,它們就是王陵的建造工。”她皺眉,“有了它們,要你們幹什麼?”

族長的太陽穴突突一跳,“我們設計機關,那些體力活不需要我們做。”

岑秦看向了他,“挺好。”

然後沒有下文了,這讓匠人族長覺得很不滿。但是在小妖君的眼中,以上對話已經足夠,不然……還要誇獎你做的很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