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年六月, 天氣炎熱,大地如同火燒一般。這是一個旱年,姬國許多大江大河的水都被蒸乾了。
源城的街頭走過一個全身上下被紗布包裹住的人, 但是街頭人心惶惶, 人們一邊擔心着要打仗一邊擔心要繼續幹旱下去, 沒有人在意這麼一個人。那人敲響了太守的府門。
等門房打開了大門, 她就將臉上的面紗揭了下來。白玉一般的臉龐, 水靈靈的杏眼,是殿春。門房認得她,立馬將人放了進去。
在殿春進府之後, 他將頭探出去,目光警惕地在街道上逡巡了一圈之後纔將門關上。
殿春見到了趙敏惜。趙敏惜清瘦了許多, 也被這炎熱的溫度蒸得沒精打采。
“姬刈到底是什麼意思?”殿春開門見山。
趙敏惜看了她一眼, “你不是都清楚嗎?源城來了不少人, 父親的勢力大減。王上有意和姜國議和。”
殿春皺眉,“怎麼議和?割地議和?”
趙敏惜看她一眼, “不知道。”
過了一會,她又說,“姬刈下旨幾次,欲將楚將軍召回,楚將軍抗旨不遵。這事你知道嗎?”
殿春搖了搖頭。
趙敏惜長嘆一口氣, “估計很快就會有人被派去巖城。”
殿春點點頭, “我知道了, 謝謝你。”說完, 她擡起步子, 準備向外走去。
“他如何?”
身後傳來趙敏惜的聲音,殿春知道她問的是誰, 頭也沒回地回答道,“挺好。你放心,源城不會出事,我們就在這附近住着。”
趙敏惜點點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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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一刻鐘,殿春又回到了街道上。門房對這樣地拜訪習以爲常,只是再次警惕地環顧了一下街道就將門關上了。
殿春一路離開了源城,在離開源城差不多一千米的地方,拐進了小樹林之中。眼前忽然漫起了濃郁的迷霧,直直穿過迷霧,來到了另外的一個地方。剛剛的迷霧只是障眼法而已。估計不會有人想到,被姬刈全國通緝的歧離淵等人其實一直安安穩穩呆在一片普通的樹林之中。
殿春帶回來的消息並沒有讓歧離淵驚訝。殿春看着他的樣子,甚至覺得這一切依舊在按照他預料的那樣進行着。
七月將近。歧離淵身上的衣服穿的越來越厚,殿春偶爾還會看見他凍的發紫的嘴脣。不過那個時候,歧離淵總會若無其事地笑一笑,然後不動聲色地向一旁退去,遠離了殿春。
殿春實在是忍不住,終於在一日扯住了歧離淵,“師父,如果你現在停手的話,寒氣會不會繼續侵蝕你的身體?”
歧離淵以拳抵在脣邊,咳嗽了兩聲,“或許不會繼續。”他的目光閃了閃,隨後安慰殿春,“別擔心我……我不會有事的。”說完,他轉身朝自己的屋子走了過去。
殿春看着他愈發清瘦的背影,眉心緊緊蹙起。但是心裡有一個聲音小聲告訴她,或許要相信歧離淵。
按照歧離淵的猜測,在今年冬天,因爲一年旱災影響,冬天姬國糧食減少,國力削弱之時正是姜國舉兵入侵之際。
雪很早就開始下了,用不了多少時日,山野之間便是白皚皚一片。殿春爬上了山頭,看見了覆手而立的棲桐。
棲桐不知道在那裡站了多久,雙肩上已經積了薄薄一層碎雪。踩在雪地上發出的輕微嘎吱聲驚動了棲桐,他轉過頭,看着殿春。
他的眼中溢滿了焦慮,再順着他看着的方向看過去,殿春發現——是姬姜兩國邊界。
殿春上前拍了拍棲桐的肩膀,但是沒有說話。
還是棲桐先打開了話頭,“楚齡抒還是被調回了都城,新到任的將軍膽小怕事,不是一個合適戍邊人選。”
殿春點頭,“你在擔心姬國安危?”
棲桐看着殿春,“是。我從來沒有想過借用姜國人的手對付姬刈。”
過了一會,殿春說,“或許師父也不願意。”
棲桐的目光動了動,又聽見殿春說,“你在懷疑師父準備拿一國的人復仇?”
棲桐猛地擡起眼,眼睛裡全是血絲,他啞着聲音說道,“我沒有。”話音未落,他轉身就走。
殿春在他背後高聲說道,“我相信他!”
棲桐的腳步頓了頓,但是沒有停下來,也沒有回頭。不一會,那道黑色的身影就從殿春的視野中消失了。
殿春看了一回天幕,暗歎一口氣也回去了。一打開門,她發現歧離淵的動作一僵,迅速將什麼東西藏了起來。殿春狐疑地看着他。歧離淵擡起眼,平靜地回視着殿春,“回來了?”
殿春指着他的袖子,她剛剛就看見,歧離淵將那個東西藏在了袖子之中。歧離淵笑着將袖子收起來,“一些從夷山帶回來的東西,你不能看。”
殿春有些不滿,皺着眉問他,“爲什麼?”
歧離淵摸摸殿春的發頂,“到時候你就能知道了。”
正在這個時候,一聲轟的聲音響起。歧離淵的臉色霎時一變,兩人趕緊走出房間。院中已經站着棲桐了,棲桐一身戰衣,手中拿着長刀,直直看着歧離淵。
歧離淵開口,“聽聲音是源城,你要去救援?”
棲桐點頭,“源城兵力並不強盛,城中糧倉也因爲災害緣故也被放空大半。它恐怕晨撐不了多久。”
歧離淵走下了臺階,平靜地看着棲桐,“你是在和我解釋嗎?”
棲桐愣了一下,便聽見歧離淵嘆了一口氣,“帶着妖軍同去。我沒有攔你的意思。”
棲桐猛地擡眼,看見殿春從歧離淵的身後探出了腦袋,正衝着自己笑。棲桐的心逐漸安定了下來,他咧開嘴,衝兩人一笑,“對不起,是我想錯了。”說完,他轉身就走,走了兩步,他又聽見歧離淵囑咐他,“保證自己的安全。”
棲桐點頭。在他的身後,跟着從山林中出來的一隻只妖物。緣氳站在紅狐之中,衝殿春妖嬈至極地飛了一個吻。天上盤旋的一隻白頭翁就在這個時候落在殿春面前,化成黑衣少年,面無表情地將這個吻接下。氣得緣氳的臉都扭曲了。
殿春問歧離淵,“我們不跟上去看看?”
歧離淵搖搖頭,“有緣氳在。”說了短短四個字,他就劇烈咳嗽了起來。他拿下捂着嘴的手,手心中已經是一片鮮紅。他的睫毛上也凝結起了冰晶。殿春被這樣的情景嚇了一大跳,連忙去扶歧離淵。歧離淵眉心一皺,連忙將她甩開。
殿春腳下一崴,跌坐在地上。
歧離淵抿緊了脣,有些擔憂地看着殿春。但隨後,他還是一狠心,將殿春關在了房間之外。他雙手按在門框上,不一會,門上就結起了冰。透明的冰將兩扇門的縫隙凝結在了一起,歧離淵的雙手猛地垂下,無聲地苦笑了起來。
一片半透明的東西從他的寬袖之中落了下來,是一片薄薄的鱗片。鱗片之上有一道暗紅色的紋符忽然閃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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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城。
“等等,小姐,你不能上去!”一個將士模樣的人一臉焦急,伸手去抓前面一個將頭髮高高束起的勁裝女子。
女子就是趙敏惜,她轉身,毫不客氣地將握住自己手臂的那隻手甩開,三兩步走上了城頭。此時四周一片喧囂,城牆上來來往往,滿耳都是將士們廝殺的聲音。姜軍已經攻城了一個時辰了,從城牆上跌落的姜國士兵數不清有多少個,但是士兵還是源源不斷地向城牆上爬上來。
一隻流矢嗖地一下衝着趙敏惜飛過來。她連忙偏頭,臉上頓時火辣辣地一片。她伸手在自己的臉頰上一蹭,指尖鮮紅一片。
一路跟着她的將士這個時候終於爬上了城牆,驚恐萬分地看着趙敏惜,“小姐,這裡太危險了,你快和我回去!”
趙敏惜沒有理會他,只是低頭看着地上的一截殘肢。那截手臂上裹着姜軍的衣服,別齊齊切斷的截面鮮紅一片,地上也濺了幾滴血。趙敏惜皺眉,卻覺得有些不對勁。
她蹲下身子,握住了那截斷臂。
將士被她的舉動嚇了一大跳,連忙走上前去,“小姐,你在幹什麼啊!”
趙敏惜的臉色一片雪白,過了一會,才說道,“你摸摸,這隻手臂好硬,像是木頭一樣。”說完,她擡起頭,正好對上了一個剛順着爬梯爬上城頭的姜軍的眼睛,心中不由地咯噔一下。
該怎麼樣形容那一雙眼睛呢?
眼珠眼白黑白分明,可是那一雙眼睛空洞異常。很逼真,但無法想象它是一個活人。
一股寒氣順着趙敏惜的後背升起,她的手心冒出了冷汗,“是偶人。”
再看姬國的士兵,死的死傷的傷。她心裡更涼了,努力許久,他們原來是以活人之軀和這些假人對抗。如果城牆之下黑壓壓的一片,全部都是偶人的話,結果不敢想象。
趙敏惜深吸了一口氣,腿都有些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