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耀廷也憤憤然罵道:“洋人的報紙從來都是胡扯八道,大錕子,消消氣,我請你喝酒。”
說着去櫃檯上拿了兩瓶酒過來,用後槽牙啓開瓶蓋,遞給陳子錕一瓶,後者嚐了一口,皺眉道:“這麼苦?”
“你不懂了吧,這是啤酒,從哈爾濱運來的,就這個味兒,喝習慣就好了。”李耀廷斜靠在吧檯上,很悠閒的說道,短短几天,他舉手投足之間,竟然已經帶了一些上海灘的洋味。
陳子錕一仰脖,咣咣咣將啤酒一口氣灌了下去,打了個嗝說:“他媽的什麼玩意,真難喝,再拿一瓶來。”
李耀廷目瞪口呆:“難喝你還再要一瓶?得,我服您。”回頭又拿了一瓶啤酒,又想拿後槽牙啓,陳子錕一把奪過來,大拇指一撬瓶蓋就飛了,灌了兩口感慨說:“關東是中國的土地,小日本的軍隊駐在鐵路沿線,北京是中國的首都,東交民巷住着一大幫外國軍隊,上海也是中國的土地,卻弄了個租界讓外國人當家作主,在咱們的地盤上開槍打中國人,你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李耀廷安慰他道:“這誰不知道,洋人船堅炮利,咱打不過唄,這租界又不是一時半會的事兒,自打前清時候就有了。”
陳子錕搖搖頭說:“時至今日,我終於明白那些學生爲什麼要火燒趙家樓,爲什麼要上街了,因爲他們不想讓自己的子孫後代再過這樣的日子。”
李耀廷道:“這人吶,最重要是開心,別拿自己解決不了的事情麻煩自己,咱就是平頭老百姓,混口飯吃不錯了,哪管得了那麼多。”
陳子錕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匹夫之怒,雖然不能流血千里,但也能血濺五步。”說完仰脖喝了啤酒,將瓶子重重放下道:“拿瓶夠勁的來。”
李耀廷只得拿了瓶白蘭地過來,愁眉苦臉道:“你要是再喝,我就該破產了。”
陳子錕掏出一塊大洋拍在桌子上道:“我走了,改天再聚。”
拎着白蘭地出了彈子房,一路溜達到了公共租界中區老閘巡捕房門口,打開酒瓶子灌了幾口,然後往身上灑了一些,找個旮旯一坐,扯開領口拉下帽檐,眯縫着眼睛,裝成醉漢的樣子,一雙眼睛卻緊盯着巡捕房的大門。
開槍射擊遊行羣衆的就是老閘巡捕房的巡捕,這棟石塊砌成的建築內燈火通明,窗口人影晃動,大概是白天捕捉了大批人犯正在訊問審理,巡捕房門口站着兩個華捕和兩個印捕,頭戴斗笠的華捕在身材高大纏着紅頭巾的印度阿三對比下顯得格外瘦小。
老閘巡捕房位於租界繁華地段,即便是深夜也是人來人往,但卻沒人注意一個躺在角落裡的醉鬼,陳子錕一直緊盯着巡捕房的大門,直到半夜一點鐘左右,幾張熟悉的面孔終於出現在門口,其中一人就是利物浦的獵人,洛克巡官。
看到高階西捕出現,早已萎靡不振的華捕和印度阿三立刻挺直了腰桿,舉手敬禮,白人巡捕們漫不經心的將手指舉到額頭位置意思了一下,便說說笑笑出了巡捕房,上了一輛工部局牌照的汽車絕塵而去。
陳子錕從地上爬了起來,晃晃悠悠攔了一輛黃包車,丟出五角小洋道:“往前走。”
通常車伕最不愛拉醉漢,但先給錢的就不一樣了,車伕屁顛顛的拉着車沿着南京路一直向前,陳子錕抱着酒瓶子緊盯着前面的汽車,不時指揮車伕調整方向,但是人力車終究跑不過四個輪子的汽車,跟了一會兒便跟丟了。
與此同時,精武會內,劉振聲拿着手電巡視着學員宿舍,他生怕徒弟們一時衝動作出出格的事情來,所以不但安排人手值守大門,還親自巡視,所幸大家都很聽話,沒人偷跑出去。
走到陳子錕房間外的時候,劉振聲上前用手電照了一下,只見牀上似乎躺了一個人,紋絲不動。
不大對勁啊,劉振聲多了一個心眼,輕輕推門 ,房門竟然沒閂,一推便開,走到牀前一看,被子裡藏了一個枕頭,哪有五師弟的影子。
劉振聲深深皺起了眉頭。
……
凌晨一點鐘,陳子錕終於回來了,他從後牆翻了進來,脫掉皮鞋,悄無聲息的上了樓,走到自己房間門口,推門進來,悄悄關上門,一轉身,嚇了一跳。
劉振聲正嚴肅的坐在牀上看着自己,鼻翼聳動了一下,淡淡道:“陳真,你又喝酒了。”
陳子錕笑笑:“大師兄,你鼻子真靈。”
劉振聲嘆了口氣:“陳真,你怎麼總把我的話當成耳旁風呢,是不是覺得精武會已經容不下你了,現在只有咱們師兄弟二人,你不妨說實話,我不會強留你的。”
陳子錕一言不發。
劉振聲見問不出什麼,只好搖搖頭走了。
早上,農勁蓀拿着一份《申報》來到了精武會,找到劉振聲,把報紙往桌子上一放,怒道:“西捕當街打死兩人,大傷十餘人,報紙上竟然隻言片語也不見,難道報人的良心都被狗吃了麼!”
劉振聲拿起報紙快速瀏覽,果然沒看到昨日之事,他大爲緊張道:“輿論不提此事,那被捕的學員可就難救了。”
農勁蓀道:“我聽說租界法庭要開庭審判他們,現在也沒別的辦法了,只能請個好律師盡力搭救了。”
劉振聲沉重的點點頭。
農勁蓀道:“振聲你有心事?是不是陳真又搗亂了?”
劉振聲道:“五師弟的心是好的,就是野性慣了,需要收心,前幾天他花自己的錢買了上百斤的牛肉給大家改善生活,可昨天發生那麼大的事情,他居然半夜跑出去喝酒。”
農勁蓀道:“是不是他心情鬱悶,借酒澆愁?”
劉振聲道:“借酒澆愁豈能西裝革履出去,還喝的是洋酒。”
農勁蓀嘆氣道:“這個陳真,真的不省心啊,不如我找他談談。”
“也好,小言,去把你五師兄叫來。”劉振聲衝外面喊了一聲。
司徒小言答應一聲,跑出去找陳子錕了, 片刻後回來報告說:“農大叔,大師兄,五師兄出去了。”
……
此刻陳子錕正坐在老閘巡捕房對面的咖啡廳裡,桌上擺着一杯咖啡和一份《字林西報》,眼睛卻緊盯着對面的巡捕房大門,他在觀察巡捕們的換班時間和西捕們的作息制度。
中午時分,昨晚那輛轎車出現在巡捕房門口,洛克巡官從車上下來,和車內金髮碧眼的洋妞吻別, 然後整理警服,馬靴鏗鏘進了巡捕房。
陳子錕放下一塊錢,出門上了一部腳踏車,這車是他在法租界偷來的,腳在地上一撐,車子就出去了,中午大街上車流很多,那輛小轎車速度很慢,陳子錕騎着腳踏車跟蹤它到了一棟歐式建築前,只見洋妞從車上下來,扭動着腰肢上了樓,樓前掛了塊俄文招牌:彼得堡俱樂部。
汽車開走了,陳子錕將腳踏車丟在路邊,徑直上樓,一個猥瑣的俄國老頭攔住了去路,用蹩腳的上海話問道:“先生,儂找哪個?”
陳子錕也用上海話答道:“阿拉來白相白相。”
老頭會心的笑了,領着他上樓,昏暗的大廳裡,所有陳設都是俄國式樣的,七八個濃妝豔抹的大洋馬坐在沙發上搔首弄姿,看見陳子錕進來,立刻有人拋媚眼過來。
老頭伸出三根手指晃動着:“三塊錢。”
陳子錕的錢大部分寄去了北京,剩下的都買了牛肉,身上哪還有三塊錢,他不滿的嘀咕道:“當你們是長三啊,那麼貴。”說着倉皇撤退,身後傳來一串大洋馬們風騷而爽朗的笑聲。
出了彼得堡俱樂部,陳子錕驚魂未定,忽然發現街對面不就是李耀廷供職的彈子房麼。
走進彈子房,正午的生意不是很好,李耀廷正勤快的擦拭着櫃檯,看到陳子錕進來便道:“你先坐,我忙完就來招呼你。”
此時彈子房的門開了,一個矮胖的禿頂老頭走了進來,兩撇八字鬍很是氣派,李耀廷趕緊上前招呼:“彼得羅夫先生,您好。”
老頭傲慢的點點頭,胸前的金錶鏈子直晃眼,李耀廷點頭哈腰目送他進了辦公室,這纔來到陳子錕身旁,帶着羨慕的眼神說道:“這就是我們老闆,白俄上校,可他媽有錢了,哪天我要是能混到他這個地步,死也瞑目了。”
陳子錕道:“就你這點出息,要混就混出個人樣來,屁大點個彈子房算什麼。”
李耀廷道:“你是不知道,老傢伙在外面還有產業,他開了家妓院,一水的白俄女郎,金髮碧眼大白腿,絕對夠味,專供租界那些個遠離家鄉的歐洲人享用,當然中國人要是覺得**夠粗,掏的起錢,也能去耍耍。”
陳子錕聽蔣志清講過上海妓院的典故,鄙夷道:“不就是鹹肉莊麼?”
李耀廷道:“你弄混了,鹹肉莊是鹹肉莊,鹹水妹是鹹水妹,完全兩碼事,再說了,老頭張羅的這些個女郎可不是那種廉價的鹹水妹,一水的白俄貴族,伯爵家的小姐,將軍家的太太,甭管以前多趁錢,一革命全他媽玩完,要說人家俄國革命就是老牛比了,把以前的貴族全他媽整死,哪像咱民國,革命也跟溫吞水似的。”
他這兒滔滔不絕的說着,陳子錕卻想到了另外一件事,突然將李耀廷拉到一旁角落裡,低聲問道:“是不是對面的彼得堡俱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