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捕是英國人,高鼻凹眼,脣上留着一撇鬍子,臉上帶着上海灘白人特有的傲慢,他輕蔑的看了看眼前這個典型的中國幫會中人,拿起蘸水鋼筆道:“你說。”
老疤精神一振,湊過來神神秘秘道:“刺殺兩名西捕的兇手就藏在四馬路,小的親眼所見,絕不沒有錯。”
巡捕用戴着白手套的手遮住鼻子,似乎老疤的嘴巴帶着一股糞坑的味道般,他揮手將老疤斥開,不耐煩道:“到底在哪裡?”
“這個……”老疤賤賤的笑了,伸出手指做了個捻錢的手勢。
巡捕當即將手中的拍紙簿砸過去:“滾!”
難怪他惱怒,這些天來告密的中國人簡直成羣結隊,每個人都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好像心裡揣着天大的秘密,結果巡捕去把人抓了一審問,盡是些不相干的倒黴蛋而已。
老疤悻悻而出,阿貴搓着手,兩眼放光上前問道:“大哥,拿了多少賞錢?”
“滾!”老疤狠狠在阿貴臉上抽了一巴掌,搖搖晃晃走了。
阿貴捂着紅腫的臉龐回去了,來到家門口,正看到小桃在等他,一口氣全撒在小桃身上,掃臉就是兩個大嘴巴,罵道:“滾!”
小桃哭着跑走了,回到書寓就覺得氣氛不對,所有下人挨個接受鑑冰的盤問,小桃戰戰兢兢的退了出去,漫無目標的走在大街上,不知不覺來到黃浦江邊,望着滔滔江水,一狠心就跳了進去。
……
老疤回去之後越想越生氣,老毛子不講江湖道義,那就別怪阿拉不客氣了,他直接跑去法租界警務處找到葉天龍,把事情一說,葉天龍也大罵老毛子不厚道,要幫老疤討個公道。
老疤信誓旦旦道:“龍哥,事情辦妥,賞金全歸你,阿拉一個銅鈿都不要,只爲出口惡氣。”
葉天龍誇下海口,其實也是衝着那三千塊的賞錢,可他不過是個法租界巡捕房低級包打聽,在江湖上或許有點面子,但在洋人面前連個屁都不算,所以他當即帶着老疤找到了自己的上司程子卿。
程子卿是法租界警務處政治組的小頭目,和大亨黃金榮關係很好,在社會上也是呼風喚雨的人物,他聽了葉天龍和老疤的報告,淡淡的笑笑,先將老疤打發出去,只留下葉天龍,掏出金質煙盒來,掏出兩支大英牌捲菸,丟一支過去,另一支慢條斯理在煙盒上磕着。
葉天龍趕忙掏出洋火擦着,幫程組長點燃,自己將煙夾在耳朵上。
程子卿抽了口煙,問道:“天龍啊,你跟我多久了?”
“有三年,哦不,三年零七個月了。”葉天龍道。
“不短了哦。”程子卿自言自語道,忽然話鋒一轉,指着葉天龍的鼻子罵道:“快四年的時間,就算是一頭豬也能變得聰明些,儂怎麼就這麼不開竅!”
葉天龍被罵的懵了,不知道該如何辯解。
程子卿道:“有些事體,是摻和不得的,英租界的巡捕被殺,這裡面的水不是一般的深,萬國商團白俄隊是什麼人你還不曉得,那是商團的常備軍,租借治安的臺柱子,別說他們要黑吃黑了,就是一陣亂槍把斧頭幫全斃了,一句閒話也就打發了,只有儂這個戇都,纔會爲了幾百塊錢瞎摻乎!”
劈頭蓋臉一頓罵,把葉天龍罵的連連點頭,賠罪道:“老頭子,阿拉曉得錯了。”
程子卿光顧着罵人,菸捲都熄滅了,葉天龍陪笑着又幫他點燃,問道:“那這事兒就這麼算了?”
“儂還想咋樣?英租界巡捕房已經抓了一百多號人,全是殺巡捕的嫌疑犯,哪個曉得斧頭幫說的這個就是真兇?到時候謊報軍情,可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葉天龍終於明白,這事兒碰不得,他唯唯諾諾的退下,出去又把老疤訓斥了一頓,老疤這個憋屈啊,不過他也終於回過味來,牽扯到洋人的事情已經超出自己的能力範圍,還是少碰爲妙。
程子卿卻又點上一支菸思索起來,其實剛纔老疤的話讓他心中起了驚濤駭浪,這個藏在四馬路的傷者,不正是前幾日從德國診所逃走的傷員麼,如今又被俄國人抓去,卻不直接送進近在咫尺的中央巡捕房,而是押回萬國商團兵營,這裡面肯定有玄機。
死了兩個英國巡捕並不是大事,程子卿關心的是背後的博弈,身爲法租界警務處政治組的警探,他纔不管那些兇案呢,他在意的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到底牽扯到哪一方的勢力,是北洋、廣州軍政府、國民黨、日本人、還是俄國人?
掐滅菸蒂,拿起禮帽,程子卿出門去了,他準備把這件事弄明白,給上司羅蘭德.薩爾裡獻上一份大禮。
……
萬國商團俄國第一隊兵營,隊長謝爾蓋.康斯坦丁.彼得洛維奇坐在辦公桌後面,身上穿着一套卡其布的英國式軍服,布質肩袢綴着象徵上尉軍銜的三顆花,他的身後的鏡框裡擺着帝俄政府頒發的勳章和一副金色的上校肩章。
謝爾蓋曾經是駐上海的俄國巡洋艦的上校艦長,如今卻只能屈尊當一個僱傭兵的上尉隊長,他做夢都想回到故鄉彼得堡,所以對臨時政府的代表兼老鄉安德烈.瓦西裡耶維奇很是客氣,言聽計從,短短几個月就把他提拔成自己的副手。
“好吧,安德烈.瓦西裡耶維奇,說說你們抓到的大魚吧,是不是真的價值三千塊錢。”謝爾蓋漫不經心的問道,同時從酒櫃裡拿了一瓶白蘭地和兩個水晶杯出來。
“親愛的謝爾蓋.康斯坦丁.彼得洛維奇,我們抓錯人了,用中國人的話說,大水衝了龍王廟,我帶來的這個年輕人,事實上是臨時政府最高執政高爾察克閣下任命的海軍少尉,同時他也是我來中國時的助手,我們在北京失散,沒想到竟然在上海重逢,您說,這難道不是上帝的安排麼?”
謝爾蓋聳聳肩膀,拔出酒瓶塞子道:“當然,很值得爲這個喝一杯。”
忽然房門被敲響,另一位副隊長伊凡諾夫走了進來,敬禮道:“隊長閣下,巡捕房來提犯人了。”
安德烈大驚:“我並沒有通知巡捕房。”
伊凡諾夫傲慢的看了他一眼,道:“是我打電話給巡捕房的。”
安德烈道:“可是他根本不是兇手,他是我的助手,俄國臨時政府的僱員。”
伊凡諾夫道:“我看不出這兩件事之間有什麼聯繫,再說這裡是上海,不是鄂木斯克,我們也不是白衛軍,而是租界的僱傭兵。”
安德烈氣的七竅生煙,但又無可奈何,這裡是文明世界,總不能一言不合拔槍殺人吧。
謝爾蓋打圓場道:“如果不是兇手的話,讓英國人帶去問一下也不打緊。”
長官都發話了,安德烈更沒辦法,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陳子錕被巡捕帶走。
本來在營房裡吃着糕點喝着紅酒的陳子錕以爲自己已經安全了,沒想到忽然進來幾個巡捕給自己戴上了手銬,變化之大讓他來不及反應,等到被押出門看到二櫃愧疚的眼神,他這才明白,這回真栽了。
陳子錕被押回了中央巡捕房,不過並沒有立刻提審,因爲這段時間抓了太多的嫌疑犯,總要一個個的審才行。
巡捕房的牢房分爲兩種,一種設施較好的用來關押白人,一種設施簡單的關押中國人以及印度人、馬來人、安南人等,在臭烘烘亂哄哄的牢房裡,陳子錕反而鎮定下來,他知道有人會來救自己。
……
精武會,司徒小言和歐陽凱向劉振聲報告了發生的事情,大師兄扼腕嘆息:“陳真敢於血濺五步,爲枉死民衆報仇,真乃我精武會之楷模也。”
“大師兄,現在怎麼辦?我們不能眼睜睜看着五師兄被洋人槍斃啊。”司徒小言急道。
歐陽凱也舉起了拳頭:“師父,我們劫法場吧。”
“胡鬧!”劉振聲嚴厲的呵斥道,“我自有主張,你們先下去。”
司徒小言和歐陽凱氣鼓鼓的回去了,路上嘀咕道:“大師兄膽子太小了……”
劉振聲聽到他倆的議論,眉頭一皺,回望霍元甲的遺像,喃喃道:“師父,我是不是該做點什麼了。”
牆上的霍元甲風輕雲淡,嘴角掛着一絲看破世事的微笑,劉振聲默默的點頭,回到自己的臥室,打開櫃子拿出一套黑色十三太保夜行衣來,衣服散發着樟腦丸的味道,已經很久沒穿過了。
“師父,從今天起,精武會要做一些事情了。”劉振聲低聲念道。
深夜,劉振聲換上了夜行衣,在外面罩了一件大褂,從臥室出來直奔後牆,忽然聽到什麼聲音,停下腳步躲在牆角,只見兩個同樣穿夜行衣的人偷偷摸摸從樓上下來,走到後牆邊一躍而上。
劉振聲欣慰微笑了,他認出那是司徒小言和歐陽凱,看來在陳真的感召下,精武精神已經潛移默化的深入到會員的心中,他們開始行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