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李彥青坐在一起打牌的正是昔日天橋華清池澡堂子的搓澡工李俊卿,時過境遷,他的風貌氣度大變,舉手投足間竟然有了些富家公子的派頭,胸前掛着白金錶鏈,手指上戴着的翡翠扳指也是價值不菲。
去年春天,他逃離北京之後就在外流浪,走投無路之際遇到了李彥青,只因他生的眉目清秀,體格苗條,又曾在澡堂裡幹過活,身世和李彥青有些類似,所以深得寵愛,一直帶在身邊伺候。
李俊卿沒見過馬世海,只是從他的相貌上看和曾經欺辱自己的馬老二有些相似,而且談話間還提到了陳子錕,所以纔有此一問。
六爺嘴上說的客氣,李俊卿心裡卻明白自己的身份,所以只是淡淡的答道:“哦,只是眼熟罷了,一時還真想不起來是誰,五餅,吃了。”
李彥青也沒當一回事,繼續打牌不提。
若是別的什麼人,李彥青直接就寫個條子讓軍法處把事情辦了,但陳子錕是吳佩孚的兵,吳佩孚又是曹三爺手底下最能打的大將,李彥青雖然貪財,但輕重還是能分出的,吳大帥的兵可不是他一句話就能動的。
第二天,李彥青藉着給曹錕搓澡的機會,輕描淡寫的把陳子錕的事兒說了,曹錕不滿道:“這個吳子玉怎麼搞的,剛進北京就弄得民怨沸騰,回頭我問問他。”
“三爺,您消消氣,我想玉帥也不知道這個事,都是底下人打着旗號亂搞。”李彥青假惺惺的勸道。
洗完了澡,曹錕果然打了個電話給吳佩孚,在商討國事之餘順便提了提此事。
……
馬世海老奸巨猾,焉能把自家前途放在李彥青一條線上,他當機立斷,又擠出幾千塊錢來上下打點,把狀子直接遞到了吳佩孚的軍法處,狀子是請專業訟師寫的,讀來催人淚下,蕩氣迴腸,絕對一流水準。
軍法處接了狀子不敢怠慢,吳大帥三令五申不許擾民,還有人敢仗勢欺人,綁架警察,劫奪民財,這不是給大帥臉上抹黑麼,立刻報告吳佩孚,吳大帥接了曹錕電話之後就已經怒不可遏了,看了狀子,更加雷霆震怒,當即責成軍法處將陳子錕緝拿歸案,軍**處。
此時陳子錕正好整以暇的坐在六國飯店的大堂裡,臉上戴着眼鏡,手裡拿着報紙,一副商人打扮,叮咚一聲響,趙玉峰從電梯裡出來,走過來低聲道:“查清楚了,徐樹錚在三樓左手第二個房間,沒帶保鏢。”
“消息可靠麼?”陳子錕掐滅了菸蒂,提了提腰帶,駁殼槍太重,墜的腰帶總往下掉。
“千真萬確。”趙玉峰今天也穿了一套便裝,歪戴着禮帽,看起來就像上海巡捕房的包打聽。
“走,抓他去。”陳子錕放下報紙站了起來,這次行動是他一手策劃的,喬裝改扮混入使館區秘密抓捕頭號通緝犯徐樹錚,東交民巷不比別處,來的都是跟陳子錕出生入死的好兄弟,老李扮成洋車伕在外面侯着,王德貴和趙玉峰配合行動,隨身帶着槍械和綁繩,力求神不知鬼不覺的將徐樹錚帶出東交民巷。
來到電梯口,陳子錕忽然靈機一動,道:“老王哥你走樓梯,趙哥走電梯,我從後面上,大家小心。”
兩人點點頭,各自去了,陳子錕繞到樓後,從防火梯向上爬去,剛爬到二樓,就見走廊盡頭的門被人推開,一個穿長衫的男子從裡面出來,小心翼翼的關上了門。
多麼熟悉的背影,第一次見他就是在這六國飯店之中,風度翩翩的陸軍上將擲來軍刀,只爲中國人爭一口氣,第二次見他是在安福俱樂部,他談笑風生的背後卻暗藏殺機,手段狠辣果決,他就是陳子錕此行的目標,通緝首犯,前陸軍次長徐樹錚。
“徐次長!”陳子錕低喝一聲。
徐樹錚一顫,故作輕鬆道:“你認錯人了吧。”手卻向腰間摸去。
“別犯傻,你再快也快不過我。”背後傳來手槍掰開擊錘的金屬鏗鏘聲,徐樹錚伸向腰間的手停住了,索性轉過身來,微笑着看着陳子錕。
“又見面了,我記得你是叫……陳子錕吧,我確實快不過你,我記得你在安福衚衕打死我八個衛兵,還有山本武夫他們也是你殺的吧。”徐樹錚面對槍口依然泰然處之。
“徐次長好記性,我奉吳大帥之命前來拿你,你還有什麼話說麼?”陳子錕道。
徐樹錚苦笑一下:“成王敗寇,我沒有話說,不過這裡可是使館區,你想抓我出去沒那麼容易。”
陳子錕冷笑:“誰說一定要活着把你帶走。”
徐樹錚道:“正好,我也不想見曹錕吳佩孚之流,你動手吧。”
說罷閉上了眼睛。
陳子錕握槍的手汗津津的,嫣紅嬸子就是被徐樹錚害死,殺了他就可以報仇,但是這扳機他怎麼也扣不下去,走廊裡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大概是趙玉峰和王德貴追來了。
“這是你的東西,還給你,下次別讓我遇到你。”陳子錕終於收了槍,將一個黑皮日記本塞到徐樹錚手裡,推門進入了走廊。
徐樹錚錯愕無比,就聽到身後傳來對話。
“房間裡沒人,丫挺機靈,跑了。”
“電梯裡也沒見到,你那兒呢?”
“我剛上來,沒看到他,走,咱們別處去找找。”這是陳子錕的聲音。
徐樹錚定定神,從防火梯下來,壓低帽檐,叫了一輛洋車直奔日本公使館而去。
……
陳子錕等人無功而返,剛出東交民巷,對面來了幾個當兵的,爲首一個副官啪的一個敬禮:“陳長官,大帥有請。”
“等我回去換上軍裝立刻過去。”陳子錕指了指身上的便服,略帶歉意道。
副官伸手攔住他:“不用,大帥等着你呢。”
後面開過一輛汽車,車門打開,副官做了個有請的手勢,陳子錕無奈,只好上了車,兩個全副武裝的士兵一左一右夾着他坐下,汽車一溜煙開走了,只留下趙玉峰和老王老李三個人大眼瞪小眼。
“大帥要提拔陳大個子了?我怎麼瞅着這陣勢有點不對勁啊。”趙玉峰道。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沒事兒,陳大個子早有安排。”王德貴道。
汽車開到吳佩孚行轅門前,陳子錕被帶下車,在大門口按照規矩解除了武裝,四個衛兵緊跟在他身後,徑直來到堂前,吳佩孚一身馬褂端坐堂上看《春秋》呢,見陳子錕到了,將書一丟,起身到揹着手走了兩步,忽然一指陳子錕:“你可知罪!”
陳子錕不慌不忙道:“卑職何罪之有?”
吳佩孚將狀子直接丟過來:“自己看。”
陳子錕撿起狀子瞄了兩眼。鎮定自若道:“這上面完全是一派胡言,造謠中傷。”
吳佩孚冷哼一聲,靜待他的下文。
身爲風雲人物的吳佩孚眼光何其毒辣,豈會被曹錕的一句話,訟師的一張狀子影響到他的判斷力,陳子錕此人有勇有謀有文化,絕非池中之物,說他幹出這種公報私仇、強取豪奪的事情,那是對吳大帥智商和眼光的污衊。
此前,手槍連的李連長已經將安福俱樂部裡目睹的一幕告訴了吳佩孚,對一整箱銀元,滿屋子字畫古玩都不動心的人,說他霸佔人家十幾輛洋車,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麼。
當然,該走的過場還是要走,一方面是要給曹大帥面子,一方面也要堵公衆悠悠之口,還有一個方面,就是吳大帥想看看陳子錕這小子處理危機的本事如何。
陳子錕當然沒有令他失望,站在堂上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娓娓道來,中間不可避免的提到了自己在北京的一段經歷,吳佩孚眯着眼睛捋着八字鬍不停的點頭,心中暗喜,這小子果然是有文化之人,軍中正缺乏這樣文武兼備的好苗子啊。
“如此說來,馬家乃是地方一霸了。”吳佩孚道。
“正是。”陳子錕朗聲道,“即便他們惡貫滿盈,卑職也沒有動用私刑,甚至連他們一根手指都沒動,只不過請他們來錄了供詞而已,現在三名人犯已經轉交給司法部了,因爲卑職深知,軍人不能幹政,更不可干涉司法。”
“嗯。”吳佩孚不置可否的點點頭,同時問堂上端坐另一人:“王處長,你以爲如何?”
王處長乃曹錕手下軍法處上校處長,也是個明白事理的人,當即笑道:“玉帥明鑑,陳子錕只有功沒有過,馬家這樣奸佞之徒,理應法辦,呵呵,當然不是咱們來辦,軍人不得干涉司法嘛。”
“哼,巧舌如簧,就算你說的天花亂墜,也掩蓋不了帶兵擅闖警察廳的罪過,來人,把他押起來。”吳佩孚一拍椅子扶手,兩個衛兵上前抓住了陳子錕的胳膊。
“玉帥,您這是?”軍法處長臉上的笑容有些勉強,不知道吳佩孚突然發的哪門子脾氣。
陳子錕也錯愕了一下,隨即意識到了什麼,乖乖任由衛兵將自己押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