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女生都是林徽因姑媽的孩子,白圍巾叫王孟瑜,雙馬尾叫曾語兒,和林徽因一樣,她們都是培華女中的學生,也是新月社的成員,今天是新月社編排的改良話劇彩排的重要日子,兩姐妹光顧着去外城賞雪,要不是遇到陳子錕,肯定要遲到。
這麼一位神秘的大帥哥竟然是表妹的熟人,快人快語的曾語兒自然要打破沙鍋問到底,可林徽因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甚至連那位車伕的名字都說不出來,只說曾在倫敦有過一面之緣,沒來得及細問姓名。
曾語兒對這個回答很不滿意,可也奈何不得林徽因,此時正巧有人喊林徽因過去,曾語兒便忿忿不平道:“表妹從小就這樣,什麼好東西都自己佔着,尤其男人,更是不許她人染指。”
王孟瑜忙道:“可別瞎說,表妹不是這樣的人。”
“還說不是……”曾語兒氣鼓鼓的白了她一眼,不過到底是自家表姊妹,新月社又是公共場合,不好再繼續這個話題。
今天社裡上演的劇目是莎翁名作《羅密歐與茱麗葉》,曾語兒出演朱麗葉一角,出演羅密歐的是一位北師大的學生,人倒是挺英俊的,可惜戴一副眼鏡,又稍顯瘦弱,氣質上遠遠達不到羅密歐的味道。
偏偏男主角這幾天有些感冒,鼻音很重,動輒就咳嗽,一幕戲下來,中斷了七八次,到後來曾語兒急了,直接下了舞臺道:“不演了,除非換人。”
大家頓時着了慌,新月社裡女的多男的少,能用英語演出話劇的男士就更是鳳毛麟角了,難不成讓女同學來反串羅密歐,這個提案一出,立刻遭到曾語兒的反對,她大聲說:“羅密歐就要有羅密歐的樣子,他應該是個英俊、高大、浪漫、多情的美男子,而不是一個書呆子或者陰柔的形象。”
新月社是一個新成立的文藝團體,社員們都是北京城內博學多才的青年男女,對新式的詩歌戲劇充滿想法,曾語兒的說法立刻得到一部分的贊同,認爲反串是對莎翁名劇的不尊重。
王孟瑜自然知道曾語兒的想法,立刻順着她的話頭往下說:“那麼,既然咱們社裡沒有合適的男主角,語兒你就推薦一個吧,有合適的人選可不要吝嗇哦。”
曾語兒衝表姐眨了一下眼睛:“人選倒是有一個,這個人不論從外形還是內涵,都非常適合出演羅密歐,實際上,他不光能演羅密歐,還能演哈姆雷特、演奧賽羅,演任何角色,他的氣質相當出衆,他的英語純正地道,比我們中的任何人講的都要好。”
說着,她還挑釁式的看了看臺下的新月社創始人之一的徐志摩,徐詩人雖然在英國待過一段時間,但英語說的並不算很地道。
徐志摩根本沒聽她說話,一顆心全放在林徽因身上。
社員們聽曾語兒說的天花亂墜,都很感興趣,紛紛道:“你就別賣關子了,趕緊說這個人是誰?”
曾語兒兩手一攤,道:“可是我並不知道他的姓名。”
臺下一片譁然。
“不過,林徽因知道他的來歷。”曾語兒一指林徽因,嘴角漾起了狡猾的微笑,心說你不是瞞我麼,看看你在大庭廣衆之下怎麼交代。
林徽因微微一笑:“我和他曾在倫敦有過一面之緣,但之後並未有聯繫。”
曾語兒氣壞了,正要說話,林徽因又道:“其實想找這個人很簡單啊,他的車上不有號碼麼?”
衆人都附和道:“是啊,只要知道汽車牌號,到警察廳一查就知道是哪家的公子。”
林徽因嘴角依然掛着笑:“我表姐說的那個人沒開汽車,而是拉着一輛洋車。”
臺下頓時炸了窩,不過大家都是文藝青年,沒有對洋車伕的身份表示鄙薄,只是感嘆大隱隱於市,連一個拉洋車的都有如此才情,可見我泱泱中華人才濟濟啊。
搞文藝的人,平時做事都不溫不火的,但是一遇到藝術上的事情,便都變成了急性子,曾語兒描述的這個人,給大家留下極深的懸念,每個人都迫切的想見到他,可是究竟到哪兒去找他呢?
還是林徽因最細心,在陳子錕離開的時候記下了他洋車車廂上的號碼。
北京警察廳對市內所有洋車都有統一編號,以便管理,紫光車廠的車子也不例外,一羣人當即打電話給警察廳人力車管理科查找資料,這年頭能打電話的人都不是凡人,警察廳方面不敢怠慢,立即着手調查,可北京城成千上萬輛洋車一時半會也查不出來,於是便問洋車什麼樣子,又是林徽因記得清楚,說是一輛紫色車廂,裝四盞電石燈的車。
警察哈哈一笑,道:“知道了,是紫光車廠的車子,車廠就在宣武門內頭髮衚衕,你們上那兒找去,比在我們這兒查更方便。”
於是,話劇也不排了,大家推舉三個女生去尋找這理想中的“羅密歐”。
……
頭髮衚衕紫光車廠很好找,林徽因和兩個表姐來到門口,輕輕叩門:“有人麼?”
寶慶趕緊出來,一看三個女學生登門,頓時嚇了一跳:“喲,您幾位這是?”
“我們想找一個人,拉6798號車的車伕在這兒麼?”林徽因問道。
薛寶慶撓了撓腦袋,車廠每一輛車的編號他都記得,6798是王棟樑的車,難不成這三位女學生來找王棟樑?不可能啊,王棟樑老實巴交一個拉車,哪點能吸引女學生啊,忽然他腦子靈光一閃,剛纔大錕子不拉着王棟樑的車回來的麼,八成人家找的是他。
“哦,知道了,在後院呢,我領你們去。”寶慶顛顛的在前面帶路,領着她們來到後院,正看到一個男子**着上身坐在角落裡,端着一盆涼水往身上澆。
三個女生嚇了一跳,這寒冬臘月的洗冷水澡,不要命了啊,非禮勿視,她們趕緊轉過臉去。
寶慶也嚇壞了,忙道:“大錕子,你幹啥呢,不怕着涼啊。”
陳子錕回頭咧嘴一笑:“習慣了,要不是怕人圍觀,我還想下後海游泳呢。”
忽然看到三個女孩背對着自己站在後院月亮門口,趕緊胡亂擦了一下,拿起小褂披上,走過去問道:“這不是林小姐麼?”
三個女生轉過頭來,王孟瑜和曾語兒都羞答答的不敢擡頭,林徽因卻坦然的和陳子錕對視着,微笑道:“我來請你參加新月社的活動。”
陳子錕的頭上散發着熱氣,露出一口白牙笑道:“什麼活動?”
“演戲劇,扮演羅密歐。”
“謝謝,演不了。”陳子錕一口回絕。
曾語兒急了:“你不試試怎麼知道演不了,不要浪費了自己的才華。”
王孟瑜也跟着勸:“是啊,我們都在等着你呢。”
陳子錕卻並不買賬,平心而論,他自認是個好演員,當馬賊的時候經常化妝偵查,從未失手,但此表演和彼表演絕非一回事,站在舞臺上用英文朗誦大段的臺詞,才他看來那不叫表演,叫裝逼。
所以,即使三位美女出馬,陳子錕也毫不買賬。
見他如此執拗,林徽因莞爾一笑,道:“那麼不讓你演戲總可以吧,新月社裡有些很有名氣的人,比如梁啓超、胡適之,我想你應該有興趣認識一下吧。”
這下說到陳子錕心裡去了,胡適暫且不提,梁啓超可是維新派的代表,在前清的時候就是和康有爲、譚嗣同齊名的人物,如今更是名聲顯赫的政壇學界聞人,如今有此機會結識梁啓超,哪能不去。
“好吧,我去。”陳子錕立刻答應。
自己說破了嘴都白搭,表妹一句話就解決問題,曾語兒有些不悅,但陳子錕願意參加詩社,她還是蠻開心的,問道:“對了,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陳子錕。”陳子錕露出一口晶瑩的白牙笑答。
這年頭,窮人家的孩子根本沒條件刷牙,所以大部分底層人民都或多或少有些牙病,要麼齲齒蛀牙,要麼一口黃板牙,能保持這麼一口好牙齒,就說明這個陳子錕絕不是什麼苦力,起碼從小家境不錯。
林徽因剛要說話,曾語兒搶先道:“你真是拉洋車的麼?”
“當然是了,民國八年的時候,我給教育部林先生家拉包月,還見過林小姐呢。”陳子錕雖說是在回答曾語兒的提問,眼睛卻是看着林徽因。
林徽因忽然記起來了,自己確實曾在石駙馬大街後宅衚衕堂叔家裡見過這個人,這個人和一個叫朱利安的人長得很像,但卻不是同一個人。
“對啊,我見過你,在文靜姐姐的家裡。”林徽因道。
“林小姐可知道林文靜現在哪裡?”陳子錕的心忽然被揪了一下,生怕聽到林文靜已經嫁人生子的消息。
林徽因道:“叔叔去世後,姐姐就跟着嬸嬸回了福建老家,聽說因爲分家產的事情鬧得很不愉快,後來她們娘仨離開福建,從此音訊全無。”
“這樣啊。”陳子錕嘆了一口氣。
王孟瑜和曾語兒聽到他倆的對話,面面相覷不敢相信,原來這人真的是個車伕,而且還在林文靜家裡拉過包月!怎麼時隔四年搖身一變就成了英語流利學識淵博的主兒,這事兒到底從何說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