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太需要一場勝利來鼓舞軍心民心了,淞滬會戰連慘勝都談不上,戰略上總體是對的,但指揮錯亂,矛盾百出,組織不力,效率低下,中國軍隊從上到下都沒有進行海陸空立體作戰的經驗和手段,只能拿人命往上填。
這也難怪,連統帥蔣介石也不過是日本振武士官學校的學生,黃埔軍校只是速成學堂,政治課爲主,軍事課科目還停留在歐戰水平,統帥無能,累死三軍,好不容易練出的德械師就這樣毫無意義的成了炮灰。
“模範十七師已經傷亡超過三分之一了,小勇在前線也掛了彩,要不要把他調回來?”陳子錕問道。
劉婷搖搖頭:“這個要問他自己,我不能替他做主。”
陳子錕看着窗外,細雨霏霏,入秋了。
江東省城大校場,第一批補充兵整裝待發,模範十七師打了一個月損兵折將,陳壽不得不從省內各部隊調派精兵補充增援,這批士兵有三千人,穿戴打扮不如第一批,戴的是早年進口的美式託尼鋼盔,背的是M1917式步槍。
沒有閱兵式,沒有豪言壯語,補充兵默默出發,冒雨行進在中央大街上,秋日的街道有些蕭瑟,不少人家已經接到陣亡通知書,全城處處縞素哭聲。
淞滬前線,連長劉驍勇迎來了他的第一批補充兵,一共五十人,都是打過仗見過血的老兵,老傢伙們拽得很,對年輕的連長愛搭不理的,動不動就是:俺們戰上海的時候你小子不知道哪裡玩泥巴呢。
真正的戰場上,是不講資歷和軍銜的,服人要靠真本事。
劉驍勇用行動證明了一切,當日本人再次發動進攻的時候,他左手握槍,右手持刀,大喝一聲:“弟兄們,狹路相逢!”
“勇者勝!”殘存的步兵們挺起刺刀衝出了戰壕,利器入肉的噗噗聲此起彼伏。
新來的補充兵們傻了眼,這幫娃娃兵當真不要命,他們呸呸吐了兩口唾沫在手心,操起步槍也殺了出去。
又擊退了日寇的進攻,劉驍勇滿身是血,疲憊的坐在戰壕裡,剛纔他砍死了三個小鬼子,自己也捱了一刺刀,幸虧他閃的快,只擦破了油皮。
伸手摸煙,煙盒是癟的。
“連長,抽這個。”新來的老兵遞上了菸袋鍋子。
劉驍勇淡淡一笑,他們終於承認自己這個連長了。
……
隨着戰事的擴大,日軍增兵二十萬,中國軍隊增兵五十萬,桂軍、川軍、粵軍、湘軍和中央軍輪番上陣,犧牲無數,血肉之軀終究擋不住日軍炮火,十月下旬,主要陣地失陷,部隊被迫退往滬西,只留下中央軍八十八師524團一營據守蘇州河北四行倉庫,掩護大部隊撤退。
四行倉庫是鹽業銀行、金城銀行、中南銀行、大陸銀行的聯合倉庫,鋼筋混凝土結構,堅固無比,可抵抗日軍的中型山炮轟擊,524團團長謝晉元帶領部下在此阻擊日軍,死守不退,斃敵無數。
上海報紙紛紛報道524團的英勇事蹟,各界羣衆從早到晚聚集在蘇州河南岸,不顧流彈危險爲謝晉元和八百壯士吶喊助威。
這天清晨,慕易辰夫婦來到蘇州河岸邊翹首以盼,只見一名穿着童子軍制服的少女下了蘇州河,向對岸游去,圍觀羣衆都爲她叫好,就連日軍也停止了射擊,納悶的看着這一幕。
這名女童軍爬上北岸,進了四行倉庫,不久,一面嶄新的青天白日旗在四行倉庫升起,在初生的陽光下獵獵飄揚,北岸滿目瘡痍,一片焦土,唯有這面旗幟如此鮮豔,如此耀眼。
南岸的市民無不熱淚盈眶,激昂的歌聲響起:
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
你看那民族英雄謝團長,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
你看那八百壯士孤軍奮守東戰場!
四方都是炮火,四方都是豺狼,寧願死不退讓,寧願死不投降。
我們的國旗在重圍中飄蕩!
飄蕩!飄蕩!飄蕩!飄蕩!
“他們都會死,是嗎。”車秋凌淚水模糊了雙眼,依偎在慕易辰懷裡道。
慕易辰沉痛的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不一定,想想辦法,讓他們退入租界,日本人不敢怎麼着的。”
在公共租界內的中國士紳名流的努力下,英美當局終於首肯,允許八百壯士撤入租界,但要求解除武裝,不得參戰。
……
日軍兩師團在杭州灣登陸,中國軍隊全險撤退,淞滬鏖戰,犧牲慘重,長江蘇州江陰無錫防線不保,撤退變成了潰退,整個蘇南,到處都是潰兵,天上日本飛機呼嘯,肆無忌憚的投彈掃射,中國空軍已經喪失殆盡,無力反擊。
華北戰局也不妙,南口失守,張家口淪陷,大同淪陷,太原淪陷,日軍沿平漢線南下,攻佔保定、石家莊、安陽,另一路順津浦路南下,攻佔魯北德州,兵鋒直指濟南。
十一月二十日,國民政府西遷重慶,大本營任命唐生智爲南京衛戍司令,率領十五萬軍隊堅守首都。
江東子弟兵組建的模範十七師從上海撤下來之後,一萬人只剩下三千了,勉強編成一個旅,陳啓麟師長變旅長,劉驍勇卻從准尉副排長提拔爲中尉連長,帶着手底下五十多號弟兄防守中華門一線。
淞滬會戰失敗後,士氣一落千丈,臨時構建的前沿指揮部內,陳壽和陳啓麟正在研究防禦戰術,忽然外面有人進來,竟然是許久不見的薛斌。
薛斌所部被改編爲稅警總團後撤到蘇北整訓,這次淞滬會戰又上了前線,連番鏖戰,建制都打散了,老禁菸執法總隊的弟兄們只剩下三百多人,薛斌乾脆帶着他們脫離稅警總團,重回江東軍懷抱。
老兄弟又在一起並肩戰鬥了,大家擺上軍用茶缸,開了兩盒罐頭,開環暢飲起來,喝道酣處,陳壽道:“仗打成這樣,你們說南京能不能守住?”
陳啓麟道:“南京虎踞龍盤,有長江天險,但是自古以來威脅都是從北來,這回日本人從南邊過來,無險可守,失陷只是時間問題。”
陳壽道:“咱們怎麼辦,不能白白耗死在這兒啊。”
陳啓麟道:“又能怎麼辦,南京是中國的首都,說啥都得保衛的,軍人職責在此,馬革裹屍在所不惜。”
陳壽道:“死了白死,有啥意思,咱們在上海打了三個月,損失七千人啊,這個仇是肯定要報的,但是不一定在南京這兒報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老薛,你什麼想法?”
薛斌喝了一口酒,拍桌子站起來:“打,寸土不讓的打,就算死也得拉倆墊背的,想一口吃掉南京,崩掉狗日的門牙!”
陳壽嘆口氣:,他知道薛斌的媳婦前年病故,留下兩個孩子沒人照顧,老薛都義無反顧,自己也沒啥好說的:“既然你們堅持要打,我就捨命陪你們,不過最好給江東軍留點種子,不能一鍋燴了。”
陳啓麟想了一下道:“我同意。”
次日,劉驍勇和一些青年軍官接到命令,護送烈士遺骸回江東,大戰之前讓他們脫離戰場,這些小夥子都很不理解,集體到師部請命,卻遭到嚴厲訓斥,陳啓麟罵道:“軍人以服從命令爲天職,你們難道忘了麼,護送烈士遺骸,是很重要的任務,誰敢抗命,我先槍斃他!”
一個上尉不服氣道:“即便重要,派一個人就夠了,爲什麼派這麼多人一起。”
陳啓麟道:“這是命令,你只管服從,不需要問爲什麼。”
“大敵當前,我們都是骨幹軍官,不能走!”上尉當面頂撞起來。
“執法隊,給我抓起來,槍斃!”陳啓麟一聲令下,如狼似虎的憲兵撲上來將那上尉扭住,其他軍官見師長來真格的了,全都跪下了:“師座,請收回成命!”
陳啓麟道:“留下九死一生,你們這是何苦。”
軍官們齊聲道:“馬革裹屍,軍人本分。”
陳啓麟雙目通紅,動了感情:“弟兄們,和日本人還有很多年的仗要打,咱十七師已經傷亡過半,再打下去,種子都沒了,我和司令挑選你們回去,就是爲咱們師留下火種啊。”
衆人都低下了頭,師長的苦心,他們不是不知道,但這個節骨眼上,誰也不忍心拋下袍澤獨自偷生。
最終採取了折衷方案,通過抓鬮的方式讓一半人回去,劉驍勇抓到了回的紙條,奉命和二十名戰友一起,護送遺骸歸鄉。
十二月的省城,寒風凜冽,城外大校場上,七千個陶罐整齊的排列着,如同出征的將士,這是模範十七師犧牲官兵的骨灰,戰死的人太多,棺木不夠用,遺體後送的運輸壓力太大,只能集體火化後裝罐運回,其實罐子裡的骨灰和名字未必對得上,但每一罐,都是江東子弟的骨灰。
校場內外,哀聲遍野,四個月前歡送子弟兵出征的父老們,此刻卻在辨認着陶罐上親人的名字,鮮活壯實的小夥子,已經化爲一杯黃土。
灰濛濛的天上飄起了雪花,左胳膊上纏了繃帶的劉驍勇和幾位戰友一起,緩緩擡起右臂敬禮,蒼涼大地上,似乎迴盪着將士們的吼聲:“狹路相逢——勇者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