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乃全中國人才薈萃雲集之地,向來不缺神通才子,但是能一心二用,同時做國文、拉丁文試卷的神人,大家還是第一次見。
尤其是那些對拉丁文犯怵的北大學子們,更是驚得目瞪口呆,人家一個拉洋車的苦力,竟然能用左手做拉丁文試題,看他胸有成竹的樣子,可不像是胡亂塗鴉的,向來眼高於頂,自視天之驕子的北大學子豈能不爲之汗顏。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徐二大吃一驚,看到自己的風頭完全被搶走,不禁恨得牙根癢癢,他可沒有左手拿筆的本事,只能老老實實做自己的卷子,可是心已經亂了,寫出來的字便都歪扭七八。
教室裡靜悄悄的,甚至能聽到筆在試卷上刷刷寫字的聲音,不少女大學生望向陳子錕的目光裡已經帶了崇拜的色彩,林文靜更是驕傲的不得了,不時悄聲對旁人說:“他是我家的車伕哦。”
陳子錕偷偷斜眼瞥了一下圍觀羣衆,心中暗自得意,又看了一眼徐二,恰巧徐二也正在看他,兩人目光交匯,徐二立刻心虛的縮了回去。
辜鴻銘和劉師培對視了一眼,盡是欣慰之色,別人不清楚陳子錕的底細,他倆可是心知肚明的,這小子表面上是個大字不識的苦力,其實法語俄語國文樣樣精通,老實說這次比試有勝之不武之嫌,不過賭博就是賭博,誰又在乎其他呢,更何況還能以此激勵同學們上進,何樂而不爲,所以他們絕不會揭破此事。
陳子錕這一手唬的了大學生們,但卻唬不住見多識廣的教授們,看起來左右開工似乎很牛逼,其實仔細分析,歐美人用左手書寫的人很多,拉丁字母造型比漢字簡單多了,左手書寫不足爲奇,而且這份試卷很多是選項題,劃ABCD即可,根據觀察,他也不是同時答題,而是一會左邊一會右邊,混合作答而已。
當然了,能做到這一點,也稱得上是個人才了。
十分鐘很快過去了,考試結束的鈴聲一響,徐二就舉着試卷站了起來:“我交卷!”然後一指陳子錕:“他怎麼還在寫。”
滿心希望自家車伕獲勝的徐庭戈也跟着說道:“對啊,他怎麼還在寫,考試時間到了。”
陳子錕纔不搭理他們,悶頭只顧答題,試題量很大,就算他三頭六臂寫不可能在十分鐘之內答完。
一直暗戀徐大少爺的王月琪幫腔道:“考試時間到了,不能再讓他繼續寫了。”
可是更多的聲音響了起來:“讓他寫,讓他寫!”
就連本來把賭注押在徐二身上的大學生們也跟着喊起來:“讓他寫!”
蔡元培微笑道:“少數服從多數吧。”
學生們歡呼起來,陳子錕得意洋洋的四下拱手致謝,偷眼瞄了瞄人羣中小臉興奮的紅彤彤的林文靜,更是下筆如有神助,徐二用了一個鐘頭吭哧吭哧才做完的題量,他用了半個鐘頭就做完了,交卷之時,教室裡掌聲雷動。
閱卷當場公開進行,由陣容強大的教授團來集體評分,全體在場同學監督,校長蔡元培最終審覈。
最終結果很快出爐,蔡元培念道:“徐二,國文八十八分,英文七十九分!”
沒等同學們有所反應,陳子錕的成績單也出來了,“陳子錕,國文九十分,拉丁文九十九分,國文扣分是因爲考文言文竟然沒有使用毛筆,拉丁文扣分是因爲書法不夠工整。”
又是一陣暴風般的掌聲,誰勝誰負已經明瞭,陳子錕被推上了前臺,徐二心裡酸溜溜的,正在懊喪,自己也被推到了前面,然後就看到蔡元培伸手和自己親切握手。
“感謝你們,兩位工友。”蔡元培一手拉着徐二,一手拉着陳子錕,面對一羣熱情洋溢的大學生道:“現在宣佈輸贏。”
所有人凝神屏息,等待着最終結果。
蔡元培微笑一下,同時舉起了兩人的手,“結果是---雙贏!”
徐二有些發懵,一雙小眼睛眨巴眨巴的,陳子錕倒是極有風度的伸手過來,“恭喜你,徐二兄弟。”
“哦,同喜。”徐二趕緊和他握手。
臺下又是掌聲一片,能進北大的學生,自然胸中自有溝壑,稍微一動腦子就能想通校長爲何宣佈這樣的結果。
蔡元培伸手壓了壓,等嘈雜之聲平息了之後才道:“同學們,想必你們能理解我剛纔宣佈的這個結果,所謂賭博,不過是激勵大家學習的手段而已,兩位工友都是出身下層的勞動階層,他倆沒上過學,沒讀過書,但不代表他們沒有學習的能力,他們和中國千千萬萬的勞動人民一樣,缺的不是智慧和勤奮,而是一個機會。”
教室裡靜悄悄的,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見。
“而你們,來自全國的精英們,北大的學子們,你們有着全中國最好的師資,最好的環境,最寬鬆的學習氛圍,你們的父母,你們的師長,還有國家投入這麼大的資源供你們學習,爲的就是你們成才之後奮發圖強,把中華民國建設成人人有書讀,有飯吃,有工作,有機會上北大的偉大而富強的國家。”
綿長而熱烈的掌聲,教授們也都起立鼓掌,學生們更是滿臉的激動之色,徐二被蔡校長振奮人心的演講所打動,竟然紅了眼睛,擡手擦擦眼淚,也跟着鼓起掌來。
掌聲稍歇,蔡元培道:“結果是我定的,但是具體怎麼賠錢,就由你們自己做主好了,我僅代表校方向兩位考生贈送一份禮物。聊表心意。
說着拿出兩枚北大校徽來,分別戴在了徐二和陳子錕的胸前,和他二人握手道:“北大的校門隨時爲二位敞開,歡迎你們在不久的將來報考我校。”
辜鴻銘站了出來,慢悠悠道:“老朽也說兩句,這場賭博,本來就無所謂輸贏,同學們攢幾個零花錢也不容易,這樣吧,我們這一場賭博,輸的錢全算老朽的,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同學們下的注二百一十三塊,只有一位女同學押兩角錢在老朽身上,這位女同學今天來沒來。”
林文靜羞答答的被同學們推了出來。
辜鴻銘笑道:“承蒙你信得過老朽,你押了兩角,現在老朽給你二十塊,你可滿意?”
林文靜低着頭,小聲說:“滿意。”
辜鴻銘哈哈大笑,讓人拿了兩封沉甸甸的大洋給了林文靜,又道:“二百一十三塊,老朽也準備好了,來呀,拿給陳小哥。”
僕役上來,獻上一個托盤,上面全是明晃晃的大洋,徐二在一旁看的眼睛都直了,恨不得撲上來全摟到自己懷裡去。
陳子錕也搓着手扭捏到:“這怎麼好意思。”
辜鴻銘拿小棍敲敲他:“該是你的,就拿着,別客氣。”
另一場賭約的幾個當事人也站了出來,劉師培、黃侃、胡適、傅斯年羅家倫徐庭戈等一幫學生,他們剛纔商量了一下,決定由胡適來宣佈結果。
胡適道:“兩位工友的刻苦精神值得我們學習,爲了表彰他們,賭注五百二十塊大洋,我們幾個教授均攤了,每人二百六十塊,權作資助他二人求學所用。”
教授們的義舉更讓同學們歡聲雷動,陳子錕和徐二心裡都樂開了花,幾百塊大洋對教授來說,不過是一個月薪水而已,但是對徐二來說,他要拉十年車才能攢這麼多,對陳子錕來說,是解決了腳踏車資金的燃眉之急。
蔡元培微笑着看着學生們熱切的討論,忽然有人附耳過來,低聲道:“蔡校長,總理府電話,請您過去。”
“什麼事?”蔡元培皺起了眉頭。
“可能是陳教授的事情……教育部傅總長也被召喚了。”
“好吧,我這就去。”蔡元培悄然退場,最近的報章連篇累牘的報道北大教授,新文化運動領軍人物在煙花柳巷爭風吃醋,大打出手的事情,讓他極其被動,雖然明知道這場風波是政府裡以徐樹錚爲首的一幫守舊派搞出來的,但是身爲一校之長,他不得不扛起這個責任來。
……
教授們各自散去,徐庭戈一幫人帶着徐二慶賀去了,王月琪也跟着他們一起湊熱鬧,偌大的教室只剩下林文靜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那裡,笑眯眯的看着陳子錕。
“阿叔,我要謝謝你哦,幫我贏了好多錢。”林文靜道。
“呵呵,是阿叔謝你纔對,阿叔贏的錢更多哦。”陳子錕拍拍褡褳袋,走上去問道:“放學了,回家麼?”
“嗯。”林文靜點點頭。
“我送你。”陳子錕很自然的接口道。
林文靜未覺得有任何不妥,道:“好。”
聲音又糯又甜,陳子錕半邊身子都酥了,他的美夢變成了現實,胸前戴上了北大校徽,肩膀上的褡褳袋裡,裝滿了現大洋,更重要的是,身旁多了一位美麗的姑娘。
兩人並肩走在回家的路上,青磚灰瓦的衚衕,悠長的叫賣聲,遠處紫禁城的飛檐,還有悄悄抽芽的柳樹,構成一幅老北京特有的畫卷。
路邊有買風車的小販,陳子錕財大氣粗,掏了一枚大子兒買了個風車,林文靜拿在手上,鼓起可愛的小腮幫吹了吹,覺得風力不夠足,索性舉着風車跑動起來,白色的圍巾在風中飄舞,銀鈴般的笑聲迴盪在衚衕裡。
陳子錕笑呵呵的在後面跟着,此刻的他並不知道,1919年春天裡的這個平凡的日子,將是他生命中最難以忘懷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