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禮堂太小,坐不下這麼多羣衆,只能改在外面舉行,大街上有座戲臺,以前是鎮上財主建的,逢年過節,或者紅白喜事的時候,請戲班在上面演出,老百姓免費觀看,解放後改成露天電影院,縣裡流動放映隊每月來幾趟,拉上幕布放革命電影,搞運動的時候還能做羣衆集會之用。
龔大鵬是前任公社書記,在民間頗有些威望,李花子想辦他沒那麼容易,今天他是有備而來,連橫幅都預備好了,兩個小夥子爬上戲臺將橫幅掛上,紅底黑字:苦水井公社四清批鬥大會。
戲臺上擺了兩張桌子,幾把椅子,陳嫣英姿颯爽跳上臺,道:“李花子,請吧。”
李花子很生氣,陳嫣從不尊稱自己爲李書記,而是直呼其名,這讓他覺得在鄉親們面前很沒面子,他冷哼一聲,倒背手上臺去了。
會議改省裡來的陳嫣同志主持,面對下面越聚越多的羣衆,她開門見山道:“鄉親們,社員們,你們還記得當初土改鬥地主的時候麼?”
下面一片亂哄哄的迴應,土改是解放前夕,距今不過十幾年,大多數人都記得那些吐氣揚眉、報仇雪恨的日日夜夜。
陳嫣道:“解放了,地主被打到了,但新的剝削階級出現了,基層幹部多吃多佔,欺壓羣衆,打罵社員,逼死人命,和舊社會的地主沒啥兩樣,中央開展四清運動,就是要堅決鬥爭這些腐化分子,新的惡霸,咱們今天就開個批鬥會,大夥多提意見,幫部分領導幹部端正一下思想態度。”
李花子開始緊張了,本來是針對陳嫣和龔大鵬的批鬥會,卻莫名其妙變成批鬥自己的羣衆大會,這話怎麼說的,羣衆大會的威力他太清楚了,鬥爭起來是要人命的,他趕緊給手下遞眼色,讓他們上臺發言挽回局勢。
但爲時已晚,羣衆的情緒已經被調動起來,往日他們懾於李花子的淫-威不敢反抗,今天有省裡來的陳嫣撐腰,自然無所畏懼,爭着發言,陳嫣指着一個農民道:“這位同志上來發言。”
一個老實巴交的中年農民上了臺,畏首畏尾,說不出話,陳嫣道:“別害怕,鄉里鄉親的說錯也沒啥大不了的。”
農民憋了半天,忽然道:“俺家一門五口,解放前沒餓死,六零年卻餓死三個,本來家裡有點糧食能熬過荒年,都讓他!”一指李花子,“帶着民兵搜走了,幹部整天吃白麪餅子,社員連樹皮都吃不上,可憐俺那三歲的娃娃,六十歲的老孃啊,活生生餓死的。”說着抹起眼淚,痛哭失聲。
又有一個年輕人跳上臺,怒氣衝衝道:“我要揭發!李花子不但搶糧食,還糟蹋婦女,樑家莊的王寡婦就是讓狗日的糟蹋了,才跳井的!”
羣衆沸騰了,紛紛舉手:“我要揭發,我要揭發!”
李花子的臉青一陣白一陣,想跑,卻發現戲臺周圍都站着橫眉冷目的年輕社員,分明是龔大鵬安排的打手。
忽然人羣中有人大喊:“打倒李花子!”
“打倒李花子!”羣衆們排山倒海一般的怒吼響徹天地之間。
這種情形土改時發生過,鎮反時發生過,三反五反時發生過,反右時發生過,只是那些時候是李花子批鬥別人,今天終於輪到他品嚐被羣衆批鬥的滋味。
社員們對這些腐敗幹部的積怨很深,今天只是尋到了一個合適的發泄機會,有人撐腰他們還怕啥,很快羣衆就不滿於口頭批判了,演化成拳腳相加,捱揍的不但有李花子,還有他的幾個親信,會計、民兵隊長、大食堂廚子等。
眼看要打出人命,陳嫣趕緊勸阻:“別打了,大夥兒冷靜。”
別人說話興許不管用,陳嫣的威信還是很高的,羣衆們悻悻停了手,李花子和他的狗腿子們被打得鼻青臉腫,躺在地上直哼哼。
批鬥大會勝利閉幕,苦水井公社的修正主義分子被徹底打倒,雖然名義上還當着公社書記,但李花子的威信已經蕩然無存,連鎮上的狗見了他都要呲牙。
李花子傷得不重,但心理很受傷,他連夜託人給市裡的楊樹根送信,報告發生的事情,但楊樹根只是負責文教衛生這一塊的副專員,鞭長莫及,只能回信勸李花子隱忍。
數日後,深夜,李花子仍在牀上輾轉反側,他忍不下這口氣,當了十幾年的基層幹部,好不容易樹立權威,一朝盡失,這種失落感是難以忍受的,發生羣衆批鬥公社書記的嚴重政治事件,縣裡恐怕也保不住自己,這回再下臺,就沒有翻身的機會了。
他恨透了陳嫣,一個臭娘們而已,也敢騎在自己頭上耀武揚威,她不就是仗着有個好爹麼!反正鄉下天高皇帝遠,不如弄死她算了,這事兒只要不找別人,自己親自動手,公安也破不了案的。
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李花子動了殺人的念頭就再也壓不下去,他爬起來找了一把鐮刀,在井口旁磨了起來,磨得風快,披衣出門,直奔衛生院。
月黑風高,伸手不見五指,李花子深一腳淺一腳來到衛生院牆邊,噗噗吐了唾沫在手上,一躍抓住圍牆爬了上去,翻牆進去,剛落在地上就聽到一陣狗叫。
衛生院裡只住着陳嫣一人,夜裡大門是反鎖的,還養了一條小狗做護院之用,陳嫣睡的不沉,因爲有時候會有急病患者來就醫,但來看病的絕不會爬牆進來。
“誰?”她喊了一聲,匆匆披衣起來,摸到火柴和煤油燈,想了一下還是沒點。
李花子不搭腔,拔出了鐮刀摸了過去,忽然他想到陳嫣水靈的臉蛋和苗條的身段,暗道計劃不如稍作改變,弄死她之前先玩玩也不賴。
廊下趴着的小狗勇敢的撲了過去,李花子手起刀落,將這隻三個月大的草狗當場砍死。
小狗的慘叫聲讓陳嫣明白,自己面對的是窮兇極惡的壞人,她沒有猶豫,立刻從牀底下拖出箱子,取出一支雙筒獵槍,撅開槍托,摸黑向彈膛裡填了兩枚霰彈,這把槍還是媽咪姚依蕾送給她的禮物,很有些年頭了,據說二十年代的時候在南泰縣裡,媽咪用這把槍打死過軍閥的亂兵哩。
有槍在手,陳嫣心中打定,端起獵槍朝着窗外道:“再不站住我就開槍了。”
李花子心道臭娘們你還挺會唬人,爺爺是嚇大的麼,不吃你這一套,他終於摸到了門把手,用力推了推,沒推動,便用鐮刀柄打碎門上的玻璃,將一隻手伸了進來,去摸插銷。
忽然眼前一道橘紅色的火光亮起,一股巨大的力量劈面而來,火辣辣的感覺,如同沐浴着烈火,陳嫣開槍了。
李花子在近距離內被一顆霰彈命中,十幾枚鉛彈深深打入身體,整個人被子彈的力量推出去十幾米遠,一動不動了。
陳嫣不敢確定只有一個壞人,她繼續持槍戒備,此時鎮上的狗狂吠起來,燈陸續點亮,腳步聲響起,被槍聲驚醒的人們擔心陳醫生的安危,紛紛拿着傢伙奔着衛生院而來。
大門被砸的山響,龔大鵬的大嗓門道:“陳醫生,是我,快開門。”
陳嫣這才點亮煤油燈,一手提燈,一手持槍,過去開門,社員們拿着抓鉤子鐮刀斧頭蜂擁進來,十幾盞馬燈高高舉起,照着地上血肉模糊的犯罪分子。
傷者的胸膛面門都被霰彈打爛了,嘴裡吐出血泡來,只有出氣沒有進氣。
“這不是李花子麼?”龔大鵬道。
“狗日的想來暗算陳醫生。”社員們立刻明白過來,恨恨朝李花子吐着口水。
陳嫣道:“大家幫忙,把他架到手術檯上去。”
龔大鵬瞪大眼睛道:“陳醫生,讓他自生自滅就是,救他幹啥。”
陳嫣道:“壞人也不能私刑處死,我先救活他,再讓人民法庭來判處他的罪行,這纔是正道理。”
陳醫生的話就是命令,大家將血淋淋的李花子擡到臺子上,陳嫣給他實施手術,無奈近距離中彈,失血過多,無力迴天,李花子的心臟停止了跳動。
陳嫣摘下口罩,嘆息道:“可惜。”
龔大鵬道:“可惜啥,這種人死有餘辜。”
陳嫣道:“早知道救不活,就直接拉出去了,可惜弄髒了臺子還得清理。”
羣衆們爽朗大笑起來。
李花子無神的死羊眼望着天花板,死不瞑目。
……
天亮了,公社派人報告縣裡,縣刑警大隊的三輪摩托載着幾個公安人員突突突開到公社,現場勘察,詢問羣衆,案情清晰明瞭,李花子被社員批鬥後記恨在心,攜帶凶器跳入衛生院企圖報復殺人,被陳嫣當場擊斃,屬於正當防衛。
羣衆的證言,地上的腳印,帶血的鐮刀以及刀柄上的指紋,還有小狗的屍體,鐵證如山,任誰來也翻不了案。
消息傳到地區,正在江北蹲點的鄭澤如親自做出批示,要求各級政法機關切實保護好蹲點幹部的人身安全,爲四清運動的順利展開保駕護航。
“陳家人個個不是省油的燈,陳子錕這個大女兒更是巾幗不讓鬚眉,趕緊把她調回省城去吧,免得搞出大亂子來。”鄭書記這樣對下面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