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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椒低頭小聲道:“夫子看了我一會,才笑着說,他不過是提醒我,要時時注意行止端莊。不然的話,要是我常常這麼幹,容易養成習慣了,等長大了嫁人,一個不留心,在婆家也爬到樹上吹笛子。夫君看見許是不會說我,婆婆看見可就要罵我了。”
田老夫子當時聽了小女娃的話,也是暗自腹誹。可是,他看着天真爛漫的小女娃,竟是不忍心苛責,又想想她們長大後會面臨的情境,便溫聲說了那番話。
在他想來,一個天真無邪的女子,坐在枝葉繁茂的大樹上吹笛子,笛音悠長,飛鳥和鳴,那該是一幅極美的畫面。做夫君的見了應該會喜歡,當不忍責怪她;做婆婆的見了,則一定會不悅的。
張槐跟鄭氏對視一眼,點點頭,覺得這個田夫子話說得很中肯。
張槐咳嗽了一聲道:“夫子這話說得很對。紅椒,你可要記住了,不然往後吃了虧才曉得厲害。板栗,你們該去看書了。山芋,你們幾個小的先去跑幾圈,再睡覺。”
衆人聽了,忙一鬨散去。
鄭氏跟張槐陪爹孃又說了會話,纔回去後院。
綠葉幫香荽洗漱後,送到鄭氏屋裡。
張槐抱着閨女進入裡邊套間,擱在牀上。
鄭氏彎腰幫她脫衣裳,見她已經睜不開眼睛了,輕笑道:“就困成這樣!”
香荽忽地伸出柔軟如麪條般的小胳膊,一把摟住鄭氏脖子,嘟着小紅嘴兒咕噥道:“娘!你甭氣了……我往後……不吃螃蟹了……”
聲音含糊而軟糯,漸低下去,那長長的睫毛已經蓋了下來。再也掀不開了,手胳膊也跟着松下去。
鄭氏一愣,看着面前的小人兒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原來,這小人精什麼都曉得,怪道平常最喜歡說話的,剛纔卻沒吭聲。
香荽並非有多懂事,會看人眼色,她不過是憑着直覺,覺得孃親生氣了。
香荽一直是鄭氏親自照顧的,之前晚上也都跟着她睡。小女娃哪怕是在睡夢中,也能感受到孃親對她的溫柔呵護,怎能覺察不出孃親今晚的異樣?
即便這異樣並無惡意。也足以令小女娃心下不安和惶然了。
因此,當鄭氏偷瞄她時,她愈發害怕,卻不敢轉頭看她。
到底還是年紀太小,瞌睡一上來。半醒半睡間,聞見娘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覺得安心的同時,也不由自主地嘟囔出了心裡話。
張槐忍不住笑了,瞅着自個閨女讚道:“我說你不用擔心麼,她就是故意的。咱閨女就是聰明。你見誰家娃兒能有這麼機靈。繞着彎兒把螃蟹吃到嘴的?”
鄭氏見他一副得意的模樣,微嗔道:“你閨女對你用心思,你好有面子哩?”
兩口子輕聲說笑着。出了屋子,囑咐綠葉看着香荽一會兒,他們又去小蔥屋裡,看她身上好些沒。
小蔥還沒睡下,正歪在牀上看書。
小草坐在外間的圓几旁做針線。油燈閃着柔和的光芒,屋裡一片安寧。甚而能聽見隔壁劉蟬兒和秦淼的說笑聲。
見爹孃過來,小蔥忙說自己沒事了。
等他們坐下後,說了香荽妹妹的事,不禁笑起來。
鄭氏便問,當年她是如何跟她和板栗說《三字經》裡面綱常的。
小蔥笑道:“還能咋說?不就是兄友弟恭、父慈子孝那些,說家裡邊人都要和和氣氣的,方纔像個樣子。”
鄭氏愣了會,忽地醒悟過來:往常她對這些綱常孝道是有些排斥的,仗着生活在鄉野,便按自己的模式教導兒女;如今,情勢變了,她教的時候,側重點也不同了,難怪香荽會挑出這點來說話。
爲何會這樣?
張家有人做官了,家業也大了,清南村多了個書院,鄉里小兒們都去上學了,這種情勢下,思及幾個閨女將來的婚姻,她如何敢不小心教導?
須知這世上最可怕的乃是“人言”,世情規矩之下,若被人揪住錯處,無論男女,皆無法於世間立足。
小蔥見娘面色愣怔,“嗤”地一聲笑了,道:“娘,你甭想那麼多。香荽壞的很,咱家就數她最鬼了。你信不信,要是你問她,像萬元奶奶那樣長輩可好。她準會說,長輩不慈,這也是不符合三綱五常的。”
張槐聽了連連點頭,覺得他家小閨女肯定會這樣說。
鄭氏也忍俊不禁,遂放下心來,跟小蔥說笑幾句,回房歇息不提。
第二日早晨,葫蘆上學前,猶豫了一下,對鄭氏道:“姑姑,我奶奶今兒怕是要過來。”
鄭氏點點頭,道:“曉得了。你該跟她說,小蔥都要好了。如今家裡正忙着,跑來跑去的耽誤工夫。”
葫蘆聽了欲言又止,板栗在一旁接道:“外婆還不是不放心妹妹。怕是也有些想紫茄跟青蓮了,順便來瞧瞧他們。”
鄭氏一想也是,又笑道:“明兒九月初三,是你跟小蔥生日。你外婆怕也是爲了這個來的。”
板栗便嬉笑道:“娘,那你可要準備些好吃的。”
鄭氏抿嘴笑道:“曉得了。”
她望望葫蘆,感覺他好像有心事,一時有些疑惑,又不便問的:這麼大的少年,有些小心事也是難免的,做長輩的太多事了反而不美。
說笑幾句,就聽青山在二門外大喊:“板栗,葫蘆,咋還不走哩?磨蹭個啥,想逃學麼?”
板栗跟葫蘆忙跑出去,上馬出山去了。
路上,板栗問道:“葫蘆哥,你咋了?咋好像不大精神似的。”
葫蘆搖搖頭,也不說話,目光飄過道兩旁的樹木,信馬由繮地前行。
板栗自小跟他一塊長大,已經習慣了他寡言少語。便自顧自地跟他說些閒話。因說起教紅椒的田夫子,想起她昨晚那篇話,又笑起來。
葫蘆耳聽得板栗高聲說笑,轉頭看着少年瀟灑無拘的模樣,默默想道,像表弟這樣的少年才俊,任誰都會喜歡他的吧!
去了學裡,板栗跟夫子告假,說是最近家裡秋收,很是忙碌。他們要回去幫把手,請夫子只管留功課給他們,他們另外抽空完成。
夫子點頭應承。
這也是張家和鄭家每年春秋農忙時的定例了。且板栗跟葫蘆他們都很自律,不會因此耽誤功課的。
於是,葫蘆、板栗、青山、黃瓜、劉井兒五人便得了一個月的假期,各自去山上的木耳場子幫忙了,萬元、方五等幾個也跟了他們去。
板栗帶着冬子和萬元。去了離家最近的一片山林。
他們跑了好幾處木耳場子,監看木耳採收,連晌午飯也是跟僱工們一塊在山上吃的。
到下午申時初,這一片山的大管事劉黑皮便對他道:“板栗,你們先回去吧。總不好整天在這忙,也要留些空出來讀書。”
他們不過是來學習理事的。讀書纔是主務,不能本末倒置了。
板栗看看天,忙點頭笑道:“黑皮叔。那我們就先回去了。”
劉黑皮點頭道:“去吧!這也沒啥事了,不過是要勤快些幹活。不像夏天的時候,老下雨,木耳爛了許多;如今秋天,這天也爭氣。就下雨,也是朦朦細雨。這還正好哩。省得給樹澆水了,咱們少遭了不少罪。”
說起這個,板栗也很開心。
漢子們往來穿梭,將摘下來的新鮮木耳一擔擔挑往另一邊場院,又有媳婦和婆子,揹着撿來的蘑菇送進來,集中處置,或曬乾,或烘乾,然後再封裝入庫。
他想,這一季收入怕是能撈回夏天虧的本兒。
又四處查看了一會,才帶着萬元和冬子下山。
在路上,板栗問萬元,他奶奶要賣了他妹妹的事可弄妥了。
萬元點頭,掃了身邊少年一眼,輕聲道:“我跟她說,她要是賣了招弟,我就帶着娘和弟弟們搬回去住,不在張家做工了,反正家裡田地也有我們三房一份。”
板栗聽了一愣,停下腳步,瞅着萬元好一會,才笑道:“真虧你能想出來!這是破罐子破摔了,又叫‘釜底抽薪’,她想必是不捨得的。如今這樣,你一月也能孝敬她不少東西。”
萬元點點頭。
他跟娘若是不要張家這份工了,他奶奶跟大伯他們也撈不到好處——張家可不會理他們——還得將霸佔的田地讓出來。
昨兒下午,他奶奶可是在他家哭鬧了半下午,最後沒法子了才走的。
板栗讚賞地看了萬元一眼,道:“你行事也要注意些分寸。她好歹是你奶奶,這孝字擡出來,有時候就能壓死人。”
萬元點頭,默默地跟着板栗走。
這個少年,比他小了好幾歲,可是,卻總是提點他做事做人,讓他無法不服氣。
冬子對板栗道:“少爺,咱們走快些回家。我早上聽喜姑姑說,今兒摘棗子哩!”
板栗忙問道:“真的?喜姑姑這麼說了?”
冬子點頭道:“是。我聽喜姑姑跟劉總管說,要他給安排幾個小子,好爬樹登梯子。”
板栗忙道:“那咱們走快些吧。”四處一望,“從那邊走。咱們打後山下桃花谷,不從前面進去了。家裡後園子的棗樹還小,今年才結果,也沒多少,怕是早就摘完了。倒是後山坡上那一片林子有十幾棵棗樹,還能摘不少。咱們去快些,還能趕上。”
又回頭對萬元道:“你也跟我們一起走吧。回頭帶些棗子家去,給你弟弟妹妹吃。”
萬元點頭,三人就從正路上岔開,奔西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