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話如同炸雷,炸得衆人目瞪口呆,連秦源也說不出話來——張家獲罪抄家的事,他當然知道,私心認爲“甚是荒謬”。
葫蘆輕笑道:“你們猜猜,張家因爲什麼獲罪?”
他輕快地接着道:“因爲住處有烏龜。”
衆人更是呆滯:這算什麼罪名?
秦源看着衆將官的神情,心中覺得不妙,剛要開口,就見葫蘆轉身,對站在他身邊的洪霖道:“人家一句話,皇上就下旨將我已經定親的未婚妻室賜給洪五公子了。可憐她不樂意,只好離家出走,至今生死不知。”
洪霖俊臉迅速漲紅,手腳微微顫抖。
秦源急忙道:“那是先前傳出你已戰死,父皇才下的旨意……”
他解釋了兩句就說不下去了:就算人家戰死,也不能這邊才死,那邊就賜婚,何況人家女家還不樂意。
葫蘆再次轉身,對着衆人慘笑:“我是該死了!到了該死的時候了!要是我不死,這聖旨……要如何執——行——哪——!”
他緊握雙拳,仰面向天狂吼道:“要如何——執——行——哪——啊——哈哈哈!!!”
一陣野獸般的嚎叫從他嘴裡發出,穿破屋頂,直刺蒼穹,震得衆人耳鼓發麻。
等他停下嚎叫,還能遠遠聽見羣山傳來回音。
秦源大怒,猛拍桌案:“大膽……”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驚愕地看着葫蘆,半天合不攏嘴。
只見葫蘆慢慢低下頭,逐一掃過衆人,再轉向他——兩邊眼角均流下一行血淚,掛在面龐上。配合那眸中滔天的怒火仇恨,竟是令人不敢正視;胳膊上、肩膀上的箭傷也掙得崩裂,沁出殷紅血跡。
衆將官看得滿心悲憤,都跟着流下了眼淚。
那出首的軍士也驚呆了:他親眼看見這個鄭昊殺了常指揮使。怎麼現在反倒一副受了天大冤屈的模樣?
趙鋒最先忍不住,跳出來嚷道:“要殺就殺!把我們都殺了吧!也省得元國人費心來殺。殺光了,國滅了,啥都沒了。一了百了……”
李敬武嚇得魂飛天外,死拉住這個霸王,用手捂住他的嘴,不讓他往下說。一邊對秦源乾笑道:“我三叔……我們自小跟葫蘆兄弟情深,一時失態,望殿下恕罪。殿下是知道的。那年張家失了火。才搬進桃花谷。那谷裡有烏龜是不錯,可從沒聽人說不能養烏龜哩!我……末將小時候也捉過烏龜、吃過烏龜……”
秦源忽然冷靜下來,他站起身,目光銳利地望着衆將官,沉聲道:“自古文武分列,掌管不同事務。刑法訴訟自有大理寺、刑部和御史臺決議。是非曲直,自有公論。豈是我等武將可以插嘴的?況且,‘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朝廷上任何一件事,都牽連深廣,絕非表面看來那樣簡單。”
他又對葫蘆道:“鄭昊,本殿下念你此次立了大功,且家中遭難,姑且饒過這回;若再敢妄議朝政,煽動軍心,定斬不饒!來人,帶他下去治傷。”
洪霖見他措辭嚴厲,末了卻讓人帶鄭葫蘆去治傷,心中一凝,垂下眼瞼一言不發。
葫蘆不知作何想,一言不發,直直地跟一個將官去了後堂。
衆將官見二皇子神色肅穆,都凝然端坐,不敢再有異樣,唯有一人被葫蘆激起了血性,他就是雷指揮使。
等葫蘆走後,雷指揮使站出來,將幾月前自己見到常飛如何對待鄭昊的情形一一說了,說當日他就疑惑不已,只是不明白緣故。
有功不獎,反而要打軍棍,聽得大家面色各異。
李敬武又道,自他們來了軍營後,上面就單把葫蘆和劉井兒抽走隔離,又不是提爲將官,最後連劉井兒也被調離了;屢次立功,卻屢次不見升遷。
大靖軍隊編制,同鄉者編爲一處。
秦源面色愈發陰沉。
他將目光慢慢移向那個出首軍士,嚇得他磕頭如搗蒜,聲稱自己絕沒有虛言。忽然想起什麼,又說第五營的那個誰也看見了,不如叫他來問。
聽了這話,衆人面色又變幻不休:胡家和鄭家這麼大的仇,難道鄭昊真的殺了常飛?
證人就是被葫蘆救下來的少年軍士,名叫程三。
程三在大戰中撿了一條命,還殺了不少人,撈了不少軍功,正開心地跟人吹噓,就被叫到二皇子面前。
他傻呵呵地呆望着威嚴貴氣的二皇子,幾乎以爲自己在做夢一般。
秦源見他一臉崇拜加仰慕地癡看自己,渾身起一層雞皮疙瘩,又有些好笑,咳嗽一聲,命人跟他說了緣由,並問他當時都看見了什麼。
衆將官都眼不眨地死盯着他:要是他也說看見鄭昊殺了常飛,鄭昊可就危險了。
趙鋒眼睛瞪得跟銅鈴一般,恨不得把這人給瞪死,或者,只要他說出不利於葫蘆的話,他就一定不會放過他。
程三想都沒想,立即否認,說常飛是被敵軍的百夫長殺了,然後鄭隊長殺了百夫長,替常飛報了仇。
他還喝敵人血,嚇得那些敵軍看見他就跑……
他噼裡啪啦將葫蘆殺敵喝血的事蹟說了一遍,聽得衆將官熱血沸騰,不住有人拍手大喊道:“好!好!”
秦源眼中露出奇異的神色。
那出首的軍士傻眼了:怎會這樣?
他大喊道:“胡說!一定是他救了你,你才幫他說謊,你明明見他殺指揮使嚇呆了……”
秦源一愣,出聲問程三:“鄭昊救了你?”
程三點點頭道:“是啊!鄭隊長隔老遠把大刀扔過來,把敵人腦袋砍了,我還做夢呢!”轉向首告的軍士,“我瞧他那個猛啊,前面百夫長才砍了指揮使的頭,他跟着就砍了百夫長的頭。後面一顆頭飛得比前面那顆頭還快,我就看呆了。你肯定也是看花眼了。”
後一句話是對那出首軍士說的,他之前不也是看花眼了麼。
秦源眯起眼睛望着出首的軍士,他已經不相信他了。
因爲。若真是葫蘆殺了常飛,一定會滅口的,怎會去救程三?他甚至不用出手,只要讓敵人殺死這個程三就行了。那不是更穩妥?
那軍士汗如雨下,哆嗦不已。
程三又疑惑地問道:“怎麼說鄭隊長害死了胡將軍?胡將軍不是被敵人射死的麼,好多人都看見的。鄭隊長帶着我們,一路收拾聚集殘兵。去救胡將軍,要不是他,胡將軍早就死了。”
趁着衆人出神的時候。趙鋒又大吼道:“不就是想找藉口要殺了葫蘆麼。直說就是了。”
秦源正出神,被他吼叫聲嚇了一跳,氣得瞪了他一眼,喝道:“此事本殿下自會處置。你若是再敢喧譁吵嚷,打斷你的腿!”
趙鋒果然不敢說話了,鼓着嘴巴生氣。
事後,那個出首的軍士被重責五十軍棍。去了半條命。
洪霖臉色鐵青地回到住處,獨坐了一整夜不曾入眠。
二皇子則招來親隨秘密吩咐了一番,那人便星夜趕回京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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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中旬,湖州府梅縣後衙一間書房裡,一個身穿短打衣衫的瘦子跪在地上,對書案後的人回道:“老爺,屬下無能,把人跟丟了。還有,折了三個兄弟……”
書案後的人正看書,只聽得書頁翻動輕響,不聞回答,讓瘦子忐忑不安,額頭上沁出汗水來。
好一會,才問道:“他們就這麼厲害?”
這聲音十分清冽,如珠玉相擊,聽着是個年輕男人。
瘦子慚愧地說道:“這個……屬下不知。屬下並未同他們照面。屬下兄弟發現他們兄妹蹤跡後,一邊派人來傳信,一邊跟着他們。誰知等屬下帶人趕去的時候,兩個兄弟都死了,還有一人根本不見蹤影。偏又遇上下雨,將山中的痕跡衝得乾乾淨淨……”
他將詳情細細地說了一遍,說有三個人,都做男裝打扮。
“這樣啊……”
年輕老爺輕輕用手指敲了敲桌案,沉吟了好一會,才道:“他們走的這方向……去西南,往軍中去找!他們是在逃流犯,定不敢公然露面。若要尋找機會崛起,也只能是軍中了。你派人去軍中守着,這一撥三人好認的很:兩個是女扮男裝的,不可能上陣殺敵,只能幹老本行——當隨軍大夫,還有一個肯定不會離開她們左右,這樣三個人還不打眼?”
瘦子詫異地問道:“老爺如何知道另一個也是女子?”
忽見那人眼光一定,忙低頭道:“屬下該死!”
年輕老爺揮揮手道:“去吧,找到他們按之前交代的行事。”
“是!”
瘦子磕頭後起身,慢慢地退了出去。
那年輕老爺又靜坐了一會,對外揚聲道:“來人!”
一個管家模樣的老僕走進來,恭敬道:“老爺有何吩咐?”
“這幾日那孩子怎麼樣了?”
“不大好,老是罵人。”
年輕老爺沉默了一會,道:“備車,去瞧瞧。”
“是!”
一輛樸素的馬車駛進梅縣東門的豆腐巷,穿過狹長的巷道,在一個大院前停下,從車上下來一個年輕書生模樣的人,一個老僕和兩個長隨跟在後面。
一個面色黝黑的漢子,恭敬地將他們迎進門。
院內格局很簡單,正房是五間大瓦房,東西各三間廂房。
去正房坐定後,上了茶,那黑漢子便從隔壁拖了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進門。
那孩子用手撐着門框不肯進去,嘴裡大罵:“日你祖宗,我日你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