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夫子沉吟了一會,才道:“菡兒有這份心當然好。可你也該明白:朝中文武分列,天下士農工商,各人專司一職,方纔井然有序。你既非邊關將士,又不曾學過醫,去了眉山,未必能幫上忙。若是因爲不通醫理,壞了秦大夫的事,那時更糟。還是不要去添亂的好。”
秦楓也笑道:“周姑娘,我醫學院選拔去西南的學徒,最少也要學醫三年以上,不是隨便什麼人都派去的。”
林聰也趕忙道:“周姑娘心繫西南將士,在下替他們謝過了。姑娘還是安心在書院求學。等姑娘學業完成之時,西南說不定就平定了呢!”
三老太爺則斥她胡鬧,又說剛認了爺爺,正該好好陪老人家,替父盡孝云云。
周菡聽了衆人的話,個個都說的有理,她也知道自己回去並不能幫上忙,禁不住就一陣惆悵。
爲什麼心頭就是放不下呢?
周夫子見她神情鬱郁,一副小兒女心思重重的模樣,心中一動,溫聲道:“不管有什麼事,先放下,把學業完成再說。行事不可半途而廢。爺爺也捨不得你,就不能陪爺爺多住些日子?”
周菡聽了點頭,低聲道:“爺爺……”
把頭埋在他懷裡,再也擡不起來了。
正是舊愁纔去,又添新煩!
不管如何說,周夫子今兒七十大壽,連皇上都派人來恭賀,又認回了孫子孫女,老人家高興自不必說,連故交親友、書院學生,乃至於清南村的人都喜氣洋洋,一派熱鬧景象。
林聰心裡也替周夫子高興。暫拋開西南的軍務,歡喜地坐了席位吃壽宴。
主持壽宴的是鄭青木,他看見林聰,好險沒失態,被黃瓜一把拉住,才裝作沒事人一樣。特意將林聰安排在跟黃瓜、黃豆、秦瀚等人一桌。
正說笑間,周篁跑過來,硬是將黃豆擠開,自己跟林聰挨着坐,說是要向林隊長了解“西南戰事和將士疾苦”,不住地用言語試探林聰,想知道他三姐姐周菡到底惦記軍中誰。
林聰看着這孩子一本正經的模樣,十分好笑,咬死不鬆口。說來說去都是她跟周姑娘同來湖州相識的經過,其他一概不知。
她怕說出黎章引起有心人注意。
周篁疑惑極了,用小舅子看姐夫的挑剔眼光將她上下打量好一會,然後若無其事地用言語套問她家鄉出身以及家中有何人等,聽得黃豆和黃瓜又驚又笑,又不敢插嘴。
林聰被這小子弄得受不了,就想逗他一番。
當週篁問她在軍中呆了幾年時,林聰答說三年多了。
周篁就做出敬佩又感嘆的樣子道:“可苦了林大嫂了。她一個女人家。又要照顧公婆,想必很不容易。”
這是試探林聰成親沒有。
若是成親了。自然會附和他這話;若是沒成親,則必定會跟他解釋:在下還沒成親呢,哪來的林大嫂。
林聰便故作傷感地說道:“可不是嗎,在下離開的時候,媳婦還挺着大肚子呢!如今孩子怕是都會跑了,也不知是男是女。唉。我這個當爹的,實在是慚愧!”
低頭做沉痛模樣。
周篁一呆,剛搛的一筷子青筍就那麼掉在面前的桌上,兀自不知,只顧怔怔地看林聰。
他竟然成親了?
林聰擡頭。看着發呆的少年奇怪地問道:“周少爺,周少爺?你怎麼了?”
周篁驚醒,忙對她展顏一笑,道:“林大哥雖然愧對妻兒,然將來對兒孫說起這段經歷,豈不豪氣干雲。只是小弟沒想到,林大哥如此年輕,就已經成親生子了。”
林聰不好意思地摸摸頭道:“還不是家母,她心急抱孫子,所以就早早地幫在下成了家。”
周篁點點頭,低頭專心吃菜——既然林隊長成了親,那他就沒必要再操心了。天下好男人多的是,三姐姐一向胸襟開闊,應該不會因爲他而沉淪的。
黃豆在一旁聽了兩人對話,憋得臉色紫漲,他不敢喝湯,也不敢吃辣的,只好不停地揀花生米吃。
卻還是出事了——當他聽到林聰說“家母心急抱孫子”的話,一個不小心,把一粒花生米囫圇吞了下去,差點嗆入氣管,咳嗽了好半天才停,嚇得再也不敢分神。
黃瓜則始終俊臉含笑地看着林聰,今天他神采格外動人。
林聰逗弄了周篁一番,將他驚退,才安下心吃酒菜,報應就來了。
周篁說起來湖州的行程,算了算日子,他比林聰還早來一日,卻晚到了,“若不是今天早上救一個落水的女子,耽擱了些時辰,小弟就比林大哥早來一步了。”
衆人都好奇地問怎麼回事。
周篁道:“是一個女孩子,被人退了親,想不開,就跳了河。我救她上來,很是說了她一通。唉,原先總覺得三姐姐行事不拘常理,如今想來,她這樣纔好——三姐姐肯定不會爲了被人退親而輕生的。”
黃瓜面色有些異樣,杏眼閃了閃,問道:“可說了是誰家的?”
周篁道:“就是這下塘集的。我跟默兒把她送回了家,纔來清南村。這才遲了一步。”
黃豆迅速地瞄了林聰一眼,招呼衆人吃菜,一邊笑道:“你做了好事,會有好報的。來來來,快吃菜,上菜的又來了。”
他才岔開話題,誰知田遙卻接道:“別是黃秀才家的吧?泥鰍哥哥不是要跟他家退親嗎!”
周篁想了一下,點頭道:“好像是姓黃。怎麼,原來退親的男方是你們村的?這家人怎麼能這樣言而無信呢?”
田遙接着說了些什麼,林聰已經聽不見了——她震驚不已,腦中轟然炸響:泥鰍,竟然退親了!
心底泛起莫名的喜悅。
緊跟着,又覺得情形很不妙。
她和泥鰍之間,已經鬧了好幾場了。每一次。都牽扯上旁人。可是這一次不同,他爹孃已經幫他下定了,這時候退親,又是剛中進士之後,可想而知會落下多大的話柄。
到底是什麼在支撐他?
他獨自面對家人的不滿和世人的指責,而她。並沒有給他任何承諾,甚至,她短期內都不能以張靈兒的面目現身人前。
渾渾噩噩地吃完酒席,林聰跟秦楓去向周夫子告辭,正碰上一位老書生來找周篁。
是下塘集的黃秀才。
他是來向周篁致謝的,謝他救了跳水輕生的女兒。
當着列位書院前輩和書生學子,他並未避諱女兒輕生的緣由,直接向周夫子解釋了事情經過,又沉聲道:“既然新科進士看不上小女。晚輩也不能厚顏攀附,這就去劉家退親,免得落個糾纏不休的名聲。”
原來,泥鰍雖然對黃秀才說了一篇話,並跪求他退親,黃秀才卻沒有答應。親事沒退成,泥鰍也沒有成親,直接上任去了。黃家先還瞞着女兒。誰料前天到底還是讓她知道了,遂羞憤自殺。
聽着大家斥責劉水生枉讀了聖賢書。卻背信棄義等語,林聰再也呆不下去了,扯着秦大夫匆匆離開周家。
真正是千夫所指!
林聰心底一片冰冷和恐懼,她面對萬千南雀敵軍的時候,也沒有產生這樣的無力和絕望,泥鰍哥哥到底哪來的這勇氣?
他已經堵上了自己的前程。
若是此事被御史知道。上奏彈劾,他可就完了!
秦楓看着失魂落魄的林聰,嘆了口氣,知她此時心緒不寧,遂安排她歇息。不讓人去打擾,連雲影也是晚上纔去看她的。
第二天清晨,天剛矇矇亮,鄭青木帶着黃瓜和黃豆來送秦楓,當然,也是爲了送林聰。
周菡也跟着去了。
各種殷切叮囑和期盼的神情,也無需一一贅述。
林聰注視着舅舅和表弟,好一會,又擡頭看向小青山方向,然後神情堅定地翻身上馬,和秦楓等人策馬而去。
永平十八年春夏,西南軍中爆發瘟疫,一月之內,數千人染病,幸得秦楓等醫學院的大夫不辭辛勞,多方、多次嘗試,反覆試驗,才尋得有效藥方,進而又製成丸藥,才遏制住了瘟疫的蔓延。
五月初,南雀國,孔雀城王宮一間大殿內,青鸞公主看了軍中情報,頹然對南靈王道:“叔父,靖軍已經制住瘟疫了。”
南靈王皺眉道:“如今,只好用最後一招了。唉,這顧澗竟然……”
青鸞公主道:“顧澗可是謹慎的很。”
還有那個人,兩年來,他怎會沒準備!
南靈王嗤笑道:“可他也膽小。何霆不在了,怕什麼?”
接着,又憤憤地說道:“何霆那老匹夫,莽牛一樣的人,怎麼臨死出了那麼一招,害得公主被擒、本王受辱,如今想來還是氣不順。”
青鸞公主眼光迷茫,這事她想起來也覺得像做夢一樣。
“叔父不必過於自責。何霆的計策並不算高明,不過巧合罷了。首先,他一反常態,兵行險招,出乎叔父意料之外;其次,便是執行這險招的三個人,都是初露頭角的新進,又機智過人,若是派其他將軍去,斷不能有此成果;第三,也是侄女任性,給了他們可乘之機……”
她忽然仲怔不語,只覺不對勁:便是她任性,以溪頭鎮的佈防,以阿里將軍的智謀和武功,怎麼也不應該被只帶了幾個人的黎章得手纔是,到底哪裡出了問題呢?
她哪裡能想到,這一切都是因爲黎水和林聰這兩個女子,裝作侍女靈兒和小雀的模樣,將她騙了出去,否則的話,黎章和胡鈞便是長了三頭六臂,也不能擒公主、殺阿里;又因爲公主被擒,阿泰將軍調出黃龍洞中三千軍士,黎章得了這個空隙,才又燒了糧草。
這其中的關竅和巧合,一環套一環,任她想破腦袋,也無法想通。
然而,這樁懸案的謎底只有三個人知道,是永遠不會面世的了,青鸞公主只能自責自己任性了。
***
下章平反了。
295章 平反
永平十八年九月初二,對於張家平反來說,是個重要的日子,這一日,黎章見到了從西北趕來找師傅秦楓的方虎,他帶來了鄭葫蘆的一封信。
看完信後,黎章當即赴七裡灘中軍營寨求見將軍顧澗。
原來,從八月上旬起,靖國西北的元國、東北的金國、西邊的蕃國、西南的南雀國、東南的水國,紛紛都往邊界集結大軍,對中原虎視眈眈。
元國率先開戰,這一次,他們聯合金國軍隊,在雲州邊界與常勝將軍汪正柏對陣。
靖軍與元軍大戰的時候,被金軍偷襲,大敗,常勝將軍汪正柏戰死。
消息傳到朝廷,永平帝召集朝臣緊急商議對策。
正吵翻天的時候,二皇子秦源從凌雲關送來奏摺,保舉鄭昊(葫蘆)和洪霖二人爲將軍,分別領軍抵禦蕃國和接替汪正柏鎮守北疆。
洪霖也就罷了——他本出身將門——提拔鄭昊遭到了無數朝臣堅決反對,說他“一介鄉野少年,年輕識淺、經驗不足、難當大任云云”,並推舉刑部尚書汪正鬆領兵出戰。——汪正鬆兜兜轉轉的,在大理寺呆了幾年,又回到刑部當尚書去了。
趙耘斥責這些人:“明明是文官不知兵事,偏還喜歡指手畫腳。鄭昊行不行,統領邊關多年的二皇子心中最有數,難道二殿下會拿國家安危不當數?”
汪正鬆則向永平帝奏道:“非是微臣貪生怕死,然人貴有自知之明。臣弟智謀高過微臣,卻依舊兵敗,若是微臣出征,亦不過如此。邊關戰事不止一年,無數小將嶄露頭角。陛下都看在眼裡,當有所決斷,切莫聽書生紙上談兵。”
永平帝看着吵得一團糟的朝堂,甚至連幾位皇子都參與進來了,讓他嗅到一股不尋常的味道。
這一次,皇帝沒有任何猶豫。很快做出了決斷。
兩年前,他就聽信了趙耘的“神龜護國”論:啓用張楊,果然效果顯著;二來,清南村不斷涌現文臣武將,還有無數大夫,更令他堅信“神龜面世乃是受紫薇傳召,護佑大靖”。
如今邊關烽煙四起,羣狼窺伺,他不敢有半點怠慢。懷着虔誠的心思,任命鄭昊爲將軍,從西北分兵八萬赴西部甘州科勒城,抵禦蕃國軍隊;任命洪霖爲將軍,趕赴雲州接替汪正柏。
七裡灘中軍營寨,黎章對顧澗道:“將軍,此次大戰非同小可,周邊各國都連橫起來。咱們自然不能只顧自己。末將以爲,若是趕在南雀國發動前。暗出一支奇兵,協助西邊的鄭將軍,先敗了蕃國,那時南邊戰事自然就輕鬆了。”
他拿出一張地圖,仔細地將整個局勢分析給顧澗聽。
出乎意料之外,顧澗並沒有驚詫。反而問他出兵暗襲蕃國有幾分把握。
黎章道:“末將並不敢說有十分把握。然這兩年來,爲防南雀國連橫蕃國,末將借練兵的機會,數次派人往西路探查,並以商賈的名義在沿途城鎮和村寨建立據點。購置軍需糧草,分散存放。因此,這次末將可輕裝上陣,真正做到奇襲。”
顧澗聽後,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道:“當日何老將軍派你等去南雀敵後,只授予‘臨機應變’四字;今日你率軍西進,本將軍也要將這四字授予你,切莫讓本將軍失望!”
黎章驚喜地問道:“將軍答應了?”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以爲要磨纏幾天工夫呢,誰料三兩句話的工夫,將軍就同意了。
顧澗肅然道:“爲什麼不答應?本將軍智謀有限,若再不敢放手用人,將何以作爲?”
黎章一震,當即拜伏在地:“末將得將軍知遇之恩,沒齒難忘。將軍放心,末將此次只帶三千人——多亦無益,即便不能成功,於西南軍也不會有大損失。”
顧澗微微一笑,擡手命他起來,問道:“只帶三千人?”
黎章點頭道:“是。末將打算悄悄出兵蕃國,連胡將軍和汪將軍也不告訴。不是不信他們,而是這樣纔可瞞天過海,造成末將仍舊在蜈蚣嶺的假象。自己人都不知,自然敵人更不可能知道了。”
顧澗不住頷首,又跟他密議半天,才發下令箭讓他去了。
等黎章走後,一箇中年儒生從帳後轉出來。
顧澗忙請他坐下,問道:“周先生覺得黎章此去勝算如何?”
周先生對他抱拳道:“將軍,在下原本對西行只有五分把握,聽了這黎章的安排,已經有八分勝算。將軍只管等着黎將軍捷報吧。”
原來,這位周先生是顧澗新收的謀士,他二人分析近來周邊局勢,早有暗出奇兵偷襲蕃國的舉措,卻與黎章不謀而合,是以當時就答應了他。
顧澗聽了周先生的話,暗自得意,捻鬚微笑不止。
當日何老將軍斥責他“既判明敵情,卻優柔寡斷,乃爲將者大忌”,他可是記得清清楚楚。何老將軍在西南耗了兩年,最後靠着三員小將,賺了個“忠勇公”的爵位,他難道不會學嗎?
這一次,黎章會給他帶來什麼驚喜呢?
黎章回到蜈蚣嶺,召集手下將官議事。
他先解說了靖國周邊局勢,說南雀國已經派青鸞公主爲帥,再犯眉山,命令胡鈞和汪魁嚴防蜈蚣嶺,決不可放外人進入;然後,他派指揮使魏銅率三個營,共三千人,去蜈蚣嶺北面的山中操練。
分派完畢,各人領命去了。
當晚,魏銅就率兵出谷去了,林聰本在魏銅手下,自然也跟着去了。
可是,去的卻不是林聰,而是黎章——時隔三年,林聰再次改裝成黎章的模樣,替哥哥坐鎮蜈蚣嶺。將軍不會整天出現在人前,真假自然更難分辨了。
永平十八年九月十日。鄭昊率軍主動進攻蕃國,與蕃國大將那日鬆在砢威城下連戰數場,趙鋒、李敬武、劉井兒、劉水勝(老鱉)、鄭青山等一衆小將,個個如狼似虎,加上鄭昊智謀奇出,那日鬆接連大敗。
小將統領指揮。小將出戰,這支靖軍的大小將領全是十七八到二十出頭的少年,竟然沒有一個超過三十歲的,那日鬆真是鬱悶到吐血。
但他是個老謀深算的傢伙,仔細琢磨後,覺得如今靖國四面用兵,定難以長期支持,眼下不宜與他們正面大戰,拖得越久。勝算越大。
於是,他便龜縮在砢威城內,任靖軍如何叫戰,再也不出來了。
若是靖軍攻城,他還巴不得呢——沒有幾倍兵力,想拿下砢威城,那簡直是做夢!
靖軍連續叫戰數日,蕃軍也不理會。氣得鄭昊挖地道、炸城牆,還往城內放了一回毒煙。挖空心思想點子,總也不見效果,全是白忙活。
那日鬆見此情形,樂得開懷大笑,自以爲得計,一面更加謹慎防守。
而鄭昊早在三日前。就密令趙鋒、老鱉、劉井兒和李敬武四人,各自挑選一百軍士,全是以一當十的勇士,分散悄悄出營,直奔蕃國王城——達旺城。
他們在預定地點和黎章派來接應的人會合後。一齊散佈在達旺城外等候。
早有扮成商賈的西南軍士混入王城內,時辰一到,迷藥下毒,迅速攻佔了東城門,然後放信號通知附近的趙鋒等人一齊殺入。
混亂中,黎章帶來的三千軍士從各個角落鑽出,迅速彙集成一支強兵,守城的將官看見這支從天而降的靖軍大驚失色,急調人馬抵抗。
然而,三千人是不多,可來的都是精兵,打頭的更是強將。趙鋒等人和黎章匯聚,真乃風雲變色,加上他們早有準備,個個身揣迷藥石灰,遇見人多的時候,就大把撒出去。
蕃軍措手不及,混亂中又不知到底來了多少敵人,因此四下奔逃,哪裡是他們的對手。
不到兩個時辰,蕃國王城陷落,國王王后以及一干大臣悉數被擒獲,只有少數人逃走,黎章他們也不追趕——正是要他們逃出去,通知砢威城的那日鬆將軍和其他各地的守軍。
從達旺城逃出來的蕃軍奔到砢威城,那日鬆將軍聽說凶信後,簡直不敢相信。
他恨得咬碎牙關——怪不得鄭昊每日都想出各種法子攻城,雖不湊效,然靖軍也無損傷,原來真正拖延的是他們,自己還像個傻子一樣,躲在城內高樂呢!
正切齒痛恨地想主意,就聽外面喊殺震天,原來鄭昊將同樣的法子用到砢威城來了,那些逃兵有真有假,靖軍已經混進城來,真正的攻城戰開始了。
永平十八年九月下旬,西部大捷報入京城:鄭昊將軍聯合西南靖軍滅了蕃國,蕃國國王王后以及一干朝臣均被俘獲,另俘虜蕃軍八萬,只餘那日鬆率殘兵數千人,逃入鹽湖背後的天山深處。
正是早朝的時候,這消息震驚了滿朝文武,一時間,金鑾殿上落針可聞。
永平帝滿臉呆滯,幾乎不曾暈過去。
這纔多長時間?
任命鄭昊爲將軍不過一月工夫,他居然就滅了蕃國!
趙耘見此情形,立即出列,跪地高呼:“此乃天佑我大靖!吾皇萬歲萬萬歲!”
頓時,滿朝文武都跟着向皇帝祝賀,山呼萬歲。
永平帝好容易驚醒過來,整肅心神,志得意滿地站起身,環視匍匐在大殿內的朝臣,不禁感慨萬千:果然天佑大靖!神龜護國之說不假,從清南村出來的人就是不同凡響。
鬧哄哄地恭賀過後,永平帝當堂宣佈:赦免張家流罪,所抄的家宅田產除已經發賣的,悉數歸還,另外,起用張楊爲戶部右侍郎,並賜京城府邸一座,田莊數個,另從黑莽原劃五千畝田地給張家,補當日抄家損失。
因爲,鄭昊在捷報後請求皇帝:要用這滅國開疆拓土之功,換取張家平反。
296章 水淹孔雀城
張家平反,無人反對!
主要是反對的人心中明鏡似的:此時反對根本沒用。
滅國,開疆拓土,功當封侯!
鄭昊挾此大功爲張家平反,誰也無話可說,再加上張楊在流地黑莽原的功績,張家平反是遲早的事。
永平帝知道張家流犯的身份是鄭昊等人心頭一根刺,是以首先爲張家平反,然後才下旨封賞一干大小將官。
想起趙耘說“四靈是助皇帝鎮守四方的”,而白虎寓意戰神,主殺伐,屬西方,此次鄭昊初任西方主將,便一戰崛起,於是賜他 “白虎”封號,爲正一品將軍,鎮守西疆。
令刑部將原抄鄭家的田產鋪面等悉數歸還,並賜將軍府一座,田莊數個,黑莽原土地五千畝,彌補這幾年的虧損。
西南統帥顧澗被封爲正一品西南將軍,鎮守西南和南疆。
趙鋒、黎章被封爲將軍,正二品;李敬武、劉水勝等人被封爲副將軍,其餘大小將士均獲提拔。
這情形羨煞一幫人,可是,羨慕也沒用。
用兵之道,實在不可捉摸,看了捷報,這場戰役用兩字可概括:奇,快。
大家都是讀書人,就算不打仗,兵書謀略也會有所涉獵,而那些武將就更不用說了,然而,真到了戰場上,大多數人都成了紙上談兵的趙括,有誰能像鄭昊這般,不動聲色間調兵遣將,翻手便滅了敵國?
永平帝心驚的同時,想起還欠鄭昊一道聖旨:當日,他以爲鄭昊已死,下旨將他未婚妻子秦淼賜婚給洪霖;後來得知他沒死,正不知如何處置的時候。又傳出秦淼已死的消息,這纔不了了之。
如今,他已經成爲國之重臣,正該籠絡的時候,是不是該賜給他一個妻子,彌補當日的虧欠呢?
嗯。這事得好好思量,不能委屈了他。
封賞完畢後,朝臣們又被皇帝使喚的團團轉,除了原本調集軍需供給邊關外,更要忙着接收處置蕃國俘虜和國王大臣們,因爲,這些人很快就會押往京城。
除此之外,更要選派大小官員去往原蕃國,接收治理當地民政。還要增派地方鎮軍,協助禁軍管理治安,真是忙得不可開交。
可是,這忙得高興,忙得痛快。
不說朝中忙碌一片,且說黎章,他協助葫蘆攻佔了蕃國王城後,又幫着清理了幾處城池。而葫蘆正率大軍乘勝追殺蕃國殘兵,攻佔各地。根本無暇與他碰面,他又惦記西南戰事,遂留下一封書信,連夜帶兵返回西南。
在鄭昊進攻蕃國不久,鄰近的南雀國就得到了消息。孔雀王立即下令集結在眉山的青鸞公主和南靈王提前進攻,並通知東南的水國。一齊配合蕃國用兵。
誰知才過了一天,就傳來蕃國王城被攻陷的消息,緊跟着,就是蕃國被滅的消息,孔雀王都聽傻了。
他可是將鎮守西部的巨象軍大多都調往眉山去了。如今蕃國被滅,南雀國西部空虛,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青鸞公主和南靈王只好指望速戰速決,像北邊元國一樣,兩面夾擊,將顧澗的西南軍覆滅,那時方可佔據主動。
所以,黎章尚未返回蜈蚣嶺,西南的戰爭也爆發了。
顧澗同時應付南雀軍和水國軍隊,雖然吃力,但有周先生幫着運籌,倒也支持住了。他並沒有慌張,一面拖延,一面暗地裡派人去蜈蚣嶺打探黎章的消息。
青鸞公主接到各處來的戰報,發現黎章等三人並沒有出現在戰場,忽然醒悟,判定是黎章帶人北上偷襲蕃國王城,只怕此時還未返回呢。
她當即下令全線猛攻。
不明內情的胡鈞和汪魁得知南雀國已經全線進攻,七裡灘等處爆發大戰,一起來見黎章。
林聰頂盔披甲地接見了二人。
胡鈞道:“黎將軍,如今南雀國和水國已經全面進攻,我們還不動手,更待何時?”
汪魁也道:“黎將軍,再不動手,顧將軍那邊就算頂得住,到頭來耗費就大了。”
林聰何嘗不知道這些,她緊張地蹙眉苦思:是等哥哥回來,還是現在就動手?
這件事非同小可,一個不慎,兩年的努力準備都將付諸東流。
胡鈞注視着她,覺得奇怪極了,又說不出哪裡不對勁。
他問道:“黎將軍,就算暫時不出兵,也該將在外操練的三千人招回來,只有萬事齊備,方是至勝之道。”
林聰默算了算日子,覺得黎章也該回來了,這種奇襲,靠的就是快,不管成功不成功,一擊必退,久拖無益。想畢,她站起身,手按在桌案上,沉聲道:“好!明天發動進攻。胡鈞、汪魁聽令!”
胡鈞和汪魁聽了精神一振,急忙上前聽令。
永平十八年九月二十二日,盤踞在眉山蜈蚣嶺的黎章所部終於行動起來。
蜈蚣嶺南面有一條橫水河,往南拐入南雀國境內,匯入滄浪江,流經王城孔雀城。南雀國特在橫水河與滄浪江交界處建了一座麗水城,並派軍隊防守。
而黎章在蜈蚣嶺準備了兩年,就是要利用這條水路奇襲孔雀城。
他命軍士在谷內挖出巨大湖泊,不僅截斷山嶺北邊的山溪水,還修水渠從南引橫水河流灌入,如今湖泊已經蓄得滿滿的。
九月二十二日凌晨,蜈蚣嶺下的山谷內響起轟天炸雷,最後一道堤壩被炸開,滔滔洪水如同一條怒龍般,咆哮着從事先開出的水道奔出山谷,注入橫水河,然後一路南下,往滄浪江衝去,
這景象太可怕了,洪水所過之處,無可阻擋,首先沖垮了小小的麗水城,席捲無數房屋樹木及人畜殘骸。翻滾着滔天的巨浪向孔雀城撲去。
待洪水泄得差不多後,林聰便率領早已準備就緒的將士們紛紛下水。
七千將士,全部用羊皮筏子。
最先出發的三千人,由汪魁率領,每人身上左右各綁一個充滿氣、鼓鼓囊囊的羊皮球,黑壓壓鋪滿水面。逐浪翻滾;
第二撥和第三撥各兩千人,則由胡鈞和林聰率領,乘坐用幾十只羊皮球紮成的筏子,攜帶少量軍需用品和乾糧,順水漂流。
這項水上工夫,將士們兩年間在橫水河上游演練過無數回,便是此時水急浪高,也不至於喪失性命。
七千人隨着一瀉千里的洪水,乘風破浪。只用了半天時間就趕到了孔雀城。這裡已經是白漫漫一片汪洋,只餘孤城一座,矗立在水中央,遙遙聽見城內有哭喊聲傳來。
林聰心裡緊張極了,急命衆軍聚攏,向城內喊話:只要孔雀王率衆投降,靖軍馬上採取措施令洪水退去,以免殃及城中百姓。
他們並不想把孔雀城給淹了。此舉太傷天和,是以早就想好了應對措施。就怕孔雀王不肯投降。那時倒騎虎難下了。
孔雀王被這從天而降的災難驚呆了。
他站在城頭上,望着滔滔洪水從西不停奔來,而滄浪江下游卻泄水不及,城牆外的水越漫越高,城內也開始積水,若是他再不下定決心。洪水很快會漫進城去,那時,滿城百姓將全部葬送。
他渾身顫抖,淚流滿面,萬沒料到南雀國竟會遭遇滅國之禍。早知今日。當初又何必興兵侵犯大靖?如今落得如此下場,還帶累了滿城子民。
孔雀城內駐守着兩萬孔雀軍,其中不乏會游水的將士。見他們的國王被逼如此,怒不可遏,又見外面靖軍不過數千人,遂在一個頭插五羽老將的帶領下,脫去鎧甲,泅水向靖軍殺來。
雙方就在水面上混戰廝殺。
孔雀軍自然不是靖軍對手,他們不過是會游水罷了,怎比得上長期在激流中訓練的靖軍。波浪翻滾中,不斷有屍體順水漂走,觀其服飾顏色,都是孔雀軍。
然而,這情形並沒有嚇住孔雀軍,仍然不斷有軍士跳入洪流中,甚至會水的百姓也加入廝殺。
林聰急了——再這樣耽擱下去,這一城的百姓就完了。
她一邊命軍士高聲逼迫孔雀王率衆投降,一邊指揮胡鈞汪魁迎敵。
一羣敵人朝她這邊殺來,她終於也被捲入戰鬥。
混戰中,林聰忽覺兩側的羊皮球漏氣了,往水下沉去。正疑惑地往水面遊,又一股鑽心疼痛襲來,一把利刃從後刺入腰部,卻被藤甲阻隔。
她驚愕轉頭,看見對方竟然穿着靖軍服裝。
她被內部敵人暗算了!
不,應該說哥哥被內部敵人暗算了。
她憤怒極了,手中寶劍迅疾刺向對方,快得連水波也不起。
這人水下工夫似乎很差,她一擊得手,感覺背後水流激盪,本能地一擺雙腿避開,側面又殺來一人。
混戰中的靖軍沒有一個人發現,他們的主將竟然被人在水下圍攻了,只因爲攻擊她的是靖軍自己人。
這時,上游江面一片喊殺聲傳來,黎章率三千人趕到了。個個身上只綁了兩隻羊皮球,烏壓壓一片黑影,從白浪翻滾的盡頭傾瀉而下,瞬息間便來到眼前。
林聰感覺圍攻自己的四個人絕對不是蜈蚣嶺的靖軍,因爲他們的水性一般,不像訓練了兩年的樣子。這也使得她有能力在水下跟對方糾纏。但是,她終究受了傷,漸漸不支。
即將昏迷嗆水時,她被人從背後撞開,接着一個身影擋在身前,激流翻滾中,兩名靖軍胸前浮起一片暗紅,被水流捲走。
迷濛中,林聰只看見一雙驚慌害怕的眼神,她腦中忽然電光石火般閃現很久以前一段往事,心中喃喃道:“原來是他!”
隨即陷入無邊的黑暗中。
再醒來,已經在岸上了,一聲聲焦急的呼喚傳入耳中,她慢慢睜開眼睛,適應刺目的陽光後,映入眼簾的是泥鰍那悲慟的面容。
297章 欠一個答覆
林聰看見泥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明白他一個縣令怎會出現在戰場。
“泥鰍……哥哥,你……怎麼……來了?”她艱難地問道。
泥鰍臉上不住往下滴水,不知是淚水還是汗水,亦或是江水,他抱着林聰,心碎神傷、心急如焚,焦灼得不知如何是好。
好容易喚醒她,第一句話就問這個。
他哽咽道:“小蔥……”
難道要說因爲自己日夜牽掛她,在見了從西邊歸來的黎章,並聽了他下一步計劃後,不放心她,一定死纏爛打地跟着來了?
黎章想起他出神入化的水性,還真就答應他了。
幸虧他來了,若不然,就真的再也見不到她了。
“小蔥?”
林聰忽然笑了,這個名字好久沒有人叫了,此時被泥鰍叫出來,特別的親切。
耳邊傳來混雜的聲音——水聲夾着喊殺聲,她剛轉動眼珠往旁邊看,泥鰍就急促地說道:“板栗回來了,你放心。”
哥哥回來了!
她果然心神一鬆,覺得再無牽掛了。
此戰過後,張家是一定會平反的,並且哥哥和葫蘆哥哥也一定會站上朝堂。張家,真的崛起了!
要說還有什麼放不下的,就只有眼前這個人,還有李敬文了。
她欠他們一個答覆!
“泥鰍哥哥……”
泥鰍看着林聰的眼神,還有她凍得發青的嘴脣,覺得心慌意亂,制止她道:“你不要想其他的。趕緊說,要怎麼治傷?你身上有藥嗎?告訴我,我幫你。”
說完又補充道:“小蔥。你打小就堅強,這次你一定要挺過去,槐子叔和菊花嬸子還等着你呢!我……我也不許你有事。”
林聰聽了這話,又見他眼中溢滿淚水,終於動容,打疊起精神。吃力地說道:“我懷裡有藥。丸藥內服,藥粉外敷……”
她說着又停了下來,因爲她看到了躺在一旁的金富貴。
“幫我把後面袋子解開。”她艱難地對泥鰍道。
泥鰍先不去管其他,從她胸前摸出一個小小的囊袋,取出兩個瓷瓶,先餵了一粒丸藥給她吃了,又解開她外衣,往腰部傷口撒藥粉,幷包扎纏裹。
行動間。泥鰍難免觸及她胸部,只覺平板一片;待解開衣物,又看見她胸前裹着層層白布,心中並無羞澀旖旎感覺,只有滿滿的心疼——
這些年,她都是這樣過來的?
這麼捆着胸口,該多難受!
林聰見他將溼透的外衣剝落,便探手扯過一個袋子。抖索着拿出一個扁扁的針盒,對泥鰍道:“把他拖過來。”
她看向昏迷的金富貴。
泥鰍卻沒理會她。他解開身上衣物,將她摟在胸前,用身體溫暖她,一邊焦急地回頭對江面張望:他上來的時候,已經讓一名靖軍去告訴板栗了,爲什麼他還不派人來?
林聰無力地看着躺在一旁無人理會的金富貴。輕聲對泥鰍道:“泥鰍哥哥,這個人救了我。我得幫他看看。”
泥鰍低下發紅的眼睛,道:“小蔥,你都這樣了,怎麼幫人家治?還有。你知道他是誰麼?我曾在桃花谷的山洞裡見過他,怎會來到這裡?”
林聰詫異了:“你見過他?”
忽覺腦子一陣暈厥,忙閉上眼睛微聲道:“先不說這個,先幫他治傷。他不是壞人。”
泥鰍無法,只得抱着她來到金富貴的跟前。
林聰是大夫,幫別人治傷自然比治自己容易許多,幾針下去,金富貴就醒過來,血也止住了,又喂他吃了藥,泥鰍再幫他上藥包紮,很快就妥當了。
可是,這一勞神,林聰本就支持不住的身子更加不堪,拔出銀針就昏迷過去。
“隊長,隊長!”金富貴掙扎着叫喊。
泥鰍也驚慌不已,連聲呼喚“小蔥”,一邊用指甲掐林聰的人中,一邊看向亂糟糟的江面:怎麼還不來人?
金富貴也轉頭,嘶聲大喊:“快來人哪——”
可是這聲音太微不足道了,因爲江面的靖軍正聚集在孔雀城前,齊聲呼喝,逼孔雀王獻城投降,聲震四野。
泥鰍就絕望不已,低頭貼着林聰的臉哭道:“小蔥——”
“泥鰍哥哥……”
忽然,他感覺懷裡的人動了一下,在輕聲喚他,忙用力閉了下眼睛,擠出淚水,“小蔥,你怎麼樣了?”
林聰沐浴着正午的陽光,覺得渾身暖洋洋的,可是胸口卻冰涼一片,彷彿生命力不斷流失。
她擡手觸摸泥鰍的臉頰,艱難道:“你……好傻,怎麼……能退親……呢?會被……御史……彈劾的……”
泥鰍哽咽道:“我……我……不想娶別人。小蔥,我不想娶別人。嗚嗚……”
他將頭埋在林聰的頸項間,哭得傷心又絕望。
林聰扯住他額頭垂落的一束長髮,含笑道:“別哭……我跟你說……我其實……願意……嫁給你……”
泥鰍止住哭聲,呆呆地看着小蔥,似乎天地靜止了,就聽見她輕聲訴說:“……都怪我……那時候……太要強……不然……”
不然,她會不會已經是劉家媳婦了呢?
泥鰍緊緊摟着她,聲音暗啞道:“不怪你,不怪你!”
他不是應該高興的麼?
爲什麼更加心碎呢?
一滴淚水掉在林聰臉上,燙得她覺得那塊皮膚有些痛,眼角也滾下淚來,卻含笑道:“別跟……三叔犟,黃小姐……也沒錯,不要……退親,你得這個……功名……不容易……”
怎麼說出這樣的話來了?
第二次從清南村返回時,她可是準備好跟他共同面對各種阻礙,一起去尋那童年的夢的。
泥鰍聽着她交代遺言似的話,心如刀絞。無法應答,茫然無措地看向遠處的山巒。
金富貴滿臉是淚,想要爬到那個人身邊去,想要看看她,可是,又不敢去——她這時候一定不想被打擾的吧!
也好。若是她死了,他也沒必要活着了。
不是嗎,金二早在十一年前就該死的,沒死是因爲眼前這個女孩手一軟,放了他一條生路。
看着心愛的人慢慢死去的滋味是什麼感覺?
就在泥鰍和金富貴等得日月無光的時候,黎章帶着黎水等人終於趕來了。
黎水打開一個軍需袋,取出各種物品,緊張地爲林聰診治。
黎章看見妹妹氣若游絲,眼中閃過一絲戾氣。再看看江面:從上游來的水已經緩下來了,想是積蓄的湖水已經放盡,而孔雀城牆外的水線離城頭還有兩尺多高,只要城內再堅持下去,這洪水的威脅會自動消散。
這水攻之計本應在春夏之交的多雨季節用才更湊效,眼下是九月底,正是江河枯水之時,自然效果差了許多。
他頓時面色森寒。對隨後跟來的錢明咆哮道:“快調一隊人上岸。”轉臉又喝命魏鐵:“傳令衆軍:告訴孔雀王那老兒,再不出來。立即炸開城牆。”
緊要關頭,黎章再次爆發狠勁,逼得孔雀王當即率領朝臣投降,願意束手就擒。
紛爭停下,黎章立即吩咐汪魁率領兩千人進城捆人,胡鈞率剩餘軍士在外戒備。只要城內有異動,立即炸開城牆。
很快,孔雀王及一干朝臣被擒獲,接着是剩餘的孔雀軍,一波又一波被捆上岸。
這些都不能吸引黎章的心神了。他將諸事交代給胡鈞和汪魁,然後親率一千人,擡着簡易擔架上的林聰和金富貴,一刻不停地疾奔眉山七裡灘。
胡鈞望着黎章一行人遠去的背影,心中慌亂不已:這個黎章活蹦亂跳的,那之前那個黎章又是誰?
還有,林聰呢?他怎麼一直沒看見她?
沒有人能告訴他內情,他的心頭瀰漫着一片巨大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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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天晚上,林聰就已經派人送信給顧澗,告知了蜈蚣嶺行動的具體時辰。
所以,二十二日上午,顧澗就對南雀軍發動猛攻,並令衆軍大喊“水淹孔雀城”的話,南雀軍頓時大亂。
青鸞公主兀自不信,命人疾奔去橫水河邊查看,果然白浪滔天,洪流滾滾南去。她頓時崩潰了,立即回軍救援孔雀城。
慌亂中,顧澗率衆掩殺,等追到滄浪江邊,又命衆軍大喊,只要青鸞公主率衆投降,他就有辦法泄去洪水,解救孔雀城的百姓。
那些家小在孔雀城的軍士立即放下兵器,束手就擒。
顧澗當即命人歸攏俘虜,好生看待他們,又安慰說,靖軍也不想傷了天和,已經做好準備:只要孔雀王和青鸞公主投降,就會炸堤泄洪。
那些南雀軍聽了,全部朝青鸞公主跪下,求她救救南雀國的子民。
青鸞公主和南靈王被接連打擊逼瘋了——昨天還在運籌帷幄,今天就兵敗如山倒,甚至滅國,怎能甘心?
青鸞公主紅着眼睛,誓死不降,悲憤地帶着不過兩千殘餘,狂奔孔雀城。
半路,跟黎章一行人頂頭撞上,立即陷入廝殺。
所幸顧澗大軍隨後趕來,青鸞公主立即被圍困。混戰中,南靈王被擒,而青鸞公主在一隊南雀軍拼死掩護下,驚慌逃走。
黎章見了,搶上一匹馬,緊緊追趕上去。
靖軍見青鸞公主奔逃,亂箭齊發。
黎章大喝:“不許放箭!”
揮刀爲她撥掉許多箭支,然而有一支箭卻迅猛無比,從旁邊橫射過來,眼看青鸞公主就要被射中,忽然從旁邊閃出一道人影擋在她面前。
青鸞公主看見來人,不禁大驚失色,從馬背上滾落,尖叫道:“姐姐!”
而黎章也失聲道:“紅鸞!”
298章 嫁給自己喜歡的人就一定會幸福嗎?
黎章跳下馬背,顧不得青鸞公主,彎腰抱起那人——是一名女子,容貌跟青鸞有幾分相似,卻要清冷得多。
“紅鸞,紅鸞!”
紅鸞手按在他胸前,頓了一下,微笑道:“原來你就是黎章。”
黎章看着那隻插在她胸腹的箭,急忙道:“你不要動,我帶你去找大夫。”
顧將軍率大軍來了,秦大夫他們肯定尾隨在後。
紅鸞搖頭道:“不用了。”
她神色疲憊,彷彿對身上的箭根本不在乎,聽見妹妹的哭喊——青鸞公主被一擁而上的靖軍擒獲,對着這邊哭喊“姐姐!”——轉頭看了她一眼,問黎章道:“你不會殺了她吧?”
黎章搖頭道:“不會。”
注視着她輕聲問道:“你爲什麼不下手?我欠你一條命,現在又滅了南雀國。”
剛纔,他感覺紅鸞對他起了一絲殺心,不知爲何,又放手了。
紅鸞看着他麥色的臉頰,幽幽道:“春秋無義戰。”
她當初就不同意對靖國用兵,可是父王和母后都不聽勸,終於落得滅國下場。此時就算殺了黎章,又有什麼用!
黎章看着這個以公主之尊行走鄉間,爲百姓治病的女子,心頭泛起奇異的感覺,她是那麼純淨、善良,在她的身上,他看到秦淼以前的影子——如今的淼淼被環境所逼,改變了許多,連殺人都會了。
他心顫了一下,抱着她就要起身去找秦淼。
可是紅鸞卻拉住他的手臂,輕聲道:“黎將軍,我求你一件事。”
黎章急道:“你快說。”
紅鸞盯着他道:“你可有法子救孔雀城的百姓?那裡面可是住了五十多萬人哪!”
說着眼角滾下淚來。
面對這樣善良的女子。黎章堅如鐵石的意志鬆動了,竟覺殺戮太重,以至於自慚形穢,低聲言道:“你放心,我們根本就無意水淹孔雀城——早就準備好了泄洪的法子,連出水處都勘定好了。不會危害到百姓的。就是……就是麗水城……”
麗水城被衝得乾乾淨淨,雞犬不留。
紅鸞清澈的眼中沒有一絲表情,喃喃道:“那裡住的百姓少,都是軍隊。”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她的叔叔和妹妹不也在殺靖國人嗎!
黎章見紅鸞公主只顧說這些,毫無求生慾望,分明想死,不禁眼窩一熱。抱起她就往前跑去,一邊對押解青鸞公主的軍士道:“讓她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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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平十八年九月二十二日,西南軍滅了南雀國,水國軍隊也大敗而歸。水國皇帝生怕靖國趁此機會也滅了水國,慌忙派使臣攜帶無數禮物來求和。
七裡灘也好,眉城也好,衆將士都忙得熱火朝天,不僅要安置看押俘虜。更有從孔雀城繳獲的無數物資要清點登記、分類安放,有些要運往京城。有些歸入當地府庫。
同樣的,南雀國被滅後,其民生內政也急需人來治理,以便安撫當地百姓,穩定民心。
顧澗一面派人送信去岷州府,請巡撫大人和知府大人協助。一面就地找來眉山縣令劉水生、豐縣縣令李敬文,命二人協助處理公務——這些事,軍中將領可不在行。
兩人雖然年輕,卻極有能力,調動縣衙六房胥吏和三班衙役。將諸項經濟來往物事整理的清清楚楚,讓顧澗十分放心。
人人都忙得什麼似的,這次戰役最大的功臣——黎章將軍卻悲慟欲絕,諸事不理,因爲他的弟弟黎水死了。
他整整在帳篷內悶了兩天,兩天來,水米未進。
魏鐵和錢明站在大帳門口,小聲嘀咕道:“再這樣下去,將軍要餓暈了。”
錢明對帳內看了看,嘆了口氣。
他又有什麼法子呢!
大帳內,黎章仰面躺在牀上,雙目無神地看着帳頂,思緒漫無目的地飄。
黎水並沒有死,只是藉着林聰被刺的機會,演了一出金蟬脫殼,恢復成秦淼而已。
這也是事先就商定好的。
因爲,等一切都塵埃落定之後,林聰可以恢復張靈兒的身份,但秦淼不行——她這幾年和黎章同進同出、同吃同住,黎章麾下的將士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偏她又是白虎將軍鄭昊的未婚妻,這要是被人傳揚出去,後果不堪設想。
黎水,必須死,然後,秦淼才能迴歸。
雖然是一出假戲,但對於黎章來說,跟他相伴四年的黎水是真的死了!
他的心彷彿被挖空了一塊,沒有一點大勝的欣喜,也沒有“守得雲開見月明”和出人頭地的振奮,反而不住地回想當初跟妹妹和淼淼逃難的歲月。
那種相依爲命的感覺,他終身不會忘記。
想想葫蘆哥哥跟淼淼團聚的情形,他嘴角漾起一點微笑,心裡暖暖的,感動莫名。
這實在是奇怪的一種心態:一方面,他想起黎水就心痛難耐;另一方面,他想起葫蘆哥哥跟秦淼團聚,卻又真替他們高興。
好似他把秦淼分成了兩個人,在眉山的這四年,秦淼是屬於他的,是他黎章的弟弟。
他思念弟弟,那不是天經地義麼!
外面忽然傳來錢明的聲音:“將軍,林隊長派人來說,想見將軍。”
“啊?”
黎章聽見“林隊長”三個字,立即從牀上彈起,誰料兩天沒進飲食,又神思恍惚,渾身無力,差點一頭栽倒。
好容易站穩了,忙匆匆吃了點東西,就騎馬去見林聰。
戰後,靖國和南雀國的傷病人員都被轉移到眉城,由醫學院的大夫們集中治療看護。
林聰和金富貴等人被安置在一所莊院內,她的傷勢在秦大夫精心診治下,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黎章去時,發現泥鰍和李敬文也在。正坐在牀前陪妹妹說話呢。
林聰半靠在牀上,長髮披散肩頭,恢復了女子面貌。
秦楓以她傷重爲由,等閒人不許進來探視,連胡鈞汪魁要來探望都被阻擋了,所以不用擔心被人發現。
秦淼在一旁照顧師姐。她雖然也恢復了原貌。卻依舊束髮做男兒打扮,看去好一個清秀少年。
看見黎章來了,她眼中爆出驚喜,忙迎上前去叫道:“大哥……”
出口就覺得不對,忙伸手掩口,訕笑道:“黎將軍!”
黎章差點就想伸手捏她鼻子,生生忍住了,若無其事地笑道:“怎麼,轉不過來了?這可麻煩了。回頭你要不改了軍中動作習慣,葫蘆哥哥見了不知會怎樣呢!”
秦淼不好意思地笑了,因見他臉色不好,忙問怎麼了,又要幫他號脈查看。
黎章一揮手道:“什麼都不用忙,你去做些好吃的送來我吃——我這是餓的。”
泥鰍等四人聽得一呆。
秦淼氣得跺腳道:“魏鐵是幹什麼去了?你忙事情,他都不催你吃飯?錢大哥呢?”
黎章忙對她“噓”了一聲,道:“別嚷嚷!他倆就在外邊呢!你可千萬別跑去跟他們打招呼。回頭露出破綻總不好。”
秦淼悻悻地閉嘴,跑出去幫他做吃的去了。
黎章轉頭問林聰道:“妹妹可覺得好了?”
林聰瞥了他一眼。輕聲道:“好了。就是不放心哥哥,想看看你。”
黎章忍不住眼圈紅了,啞聲自責道:“哥哥真沒出息,一直讓你不放心,還老是連累你受苦。”
林聰白了他一眼,嗔道:“哥。你是不是我哥?說這些外道話!你不也救了我好多次麼,要不咱們來算算?”
泥鰍和李敬文含笑看着他們兄妹不語。
林聰又問起軍務。
黎章一邊低頭幫她掖被角,一邊不在意道:“有顧將軍呢。咱們操勞了兩年,打下了南雀國,這收尾的事還用得着我出頭?”又瞅了泥鰍和李敬文一眼。“再說了,不是還有這兩個新科進士幫忙麼,有什麼辦不好的。”
忽然他想起什麼,停住手,詫異地問道:“妹妹是不是怕被別人搶了功勞?放心,那些人不敢撇下咱們。”
林聰被他逗笑了,遂抱着他胳膊,跟他討論下一步計劃:何時公開身份,要怎麼做等等。
泥鰍和李敬文在一旁聽着,偶爾插上一兩句。
聽他們兄妹說,等皇帝對西南將士的封賞下來後,黎章就上奏朝廷,公佈張家長子和長女的身份,泥鰍臉上的笑容就有些勉強。
又坐了一會,他便和李敬文起身告辭,說還要相助顧將軍處理南雀國的民政經濟,等過幾天再抽空來看林聰。
兩人出了屋子,結伴往顧澗的將軍府去,一路上都沉默不語。
李敬文看着泥鰍欲言又止。
他很想告訴泥鰍:退親,不僅會影響他自己的前程,也會影響小蔥的名聲,甚至影響張家。
御史會彈劾他攀附權貴,見張家發達了,便背信棄義;流言會傳他跟張家小姐有私情;若是張家一定支持小蔥嫁到劉家,則會被人指責剛平反便以勢壓人。
泥鰍有沒有想到這一點呢?
雖憂心忡忡,然李敬文卻終究沒有說出來,不是怕泥鰍誤會,而是因爲小蔥。
他已經明白小蔥的心意——她選了泥鰍了。
滿心落寞的同時,又不忍心怪她。
這次,小蔥差點死在戰場,幸虧泥鰍救了她。她吃了這麼多苦,只想嫁給自己喜歡的人,難道也是奢望嗎?
他忽然發現:讓自己喜歡的人嫁她喜歡的人,其實也很容易做到,只要你是真的愛她,併爲她設身處地着想!
可是,李敬文還是擔心這樁姻緣會帶給小蔥傷害。
嫁給自己喜歡的人是否就一定會幸福呢?
他一路都想着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