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觀隨即笑着道:“正有件事要跟娘說。先前娘身子還不大好,不敢讓娘勞累了。”
就把小蔥幫他治傷的事說了,意思請母親去面謝人家。
黃夫人見兒子忽然臉紅了,聲音也溫柔下來,把那張姑娘誇了又誇,不禁警惕。
她不動聲色地細問了當時的情況,然後笑道:“這是應該的。娘明兒就去謝她。”
黃觀聽了大喜。
他先前很怕母親又犯脾氣,是以幫小蔥說了些好話,果然就勸動了母親。高興之餘,越發覺得自己有些男兒擔當的樣子了。
他這高興的模樣落在黃夫人眼裡,又是一番思量。
於是,隔日小蔥就在濟世堂見到了黃夫人,還一臉笑容地請她診脈。
小蔥心內詫異無比:這人不是看不上她的醫術麼?一直讓陳老大夫給下方,連大師兄都靠邊站,咋忽然又找來了?
不管咋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人家放低了身段,那她自然也要客氣些。
她便笑道:“並非晚輩不肯幫夫人診脈。夫人一直延用陳老大夫開的方子,且又很有成效,不妨繼續請他診脈,這樣才妥當。大夫換來換去的於病人無益。”
黃夫人聽了,點頭笑道:“如此,我就聽姑娘的。說起來,今日來此也不是爲了複診,是特地來感謝姑娘的。”
小蔥奇怪地問道:“夫人這話晚輩不明白。”
黃夫人就將黃觀的事說了,又說自己是黃觀的母親。
小蔥這才明白,忙謙遜一番,無非是救人傷痛乃大夫本分,夫人不必掛心云云。
黃夫人見她應答得體,暗自點頭,因笑道:“姑娘雖如此說,我們也不能不當回事,況且觀兒傷的又是那個地方,讓姑娘受委屈了。姑娘放心,黃家乃是詩禮人家,絕不會薄待了姑娘。敢問姑娘家中都還有些什麼人?”
小蔥聽這話不對,心中警惕,可她到底年幼,又生長在鄉村,哪經歷過這些事,故而猜不透黃夫人的意圖。
但她一向機靈,且不答黃夫人的問話,卻言道:“瞧夫人說的,晚輩都說了,救治傷患乃醫者本分,夫人大可不必如此。那樣情形下,不管是誰受傷,晚輩都會出手相救的。說句笑話:別說是個人了,就是條狗,是隻貓,是頭牛,若是摔斷了腿,晚輩也會幫着診治包紮的。晚輩在家就常幹這樣事。咱們農家的貓、狗、牛啥的,那都是能當大用的。”
兩人說話,秦淼一直在旁聽着,這時插言道:“我小蔥師姐最是心善了。夫人不用客氣。再說,黃公子已經送了銀票來,給醫學院捐了兩千兩銀子呢。”
小蔥聽了,急忙叫道:“就是!說句不好聽的話,黃公子捐了這銀子,也算償了晚輩的恩情,算是兩清了。夫人真不用再說謝字了。”
黃夫人聽小蔥把她兒子跟貓、狗、牛相提並論,禁不住嘴角一個勁的抖動,又聽說捐了銀子,算是兩清了,更覺粗俗。
她強撐着笑臉點頭,心裡想道:“小女孩子天真爛漫,說話直來直去的,也不算有心,況且她出身農家,教養自然差了些,倒不好挑剔她。少不得將就忍耐些,等將來再慢慢教導。幸而爲人純善,這個也算難得了。”
好一番忍耐後,才定下心,慢慢地問她家中情形。
不料,問來問去也沒問出什麼來,小蔥總是東扯西拉,一拐就把話拐遠了。
黃夫人不由得重新審視這丫頭,見她眼神靈動,淺笑嫣然,雖面帶稚氣,卻言語不漏半點消息,心下不知是喜是憂。
挨坐了一會,就起身告辭了。
待她走後,秦淼笑道:“這人專找師姐閒聊來了?問那許多話兒。”
小蔥則若有所思:果然,她還是見識淺薄了,這外面人還真難琢磨。
若說這夫人沒啥心思,單就是來道謝的,她是死也不信的。
嗯,等哪天回去把這事問娘。
不等她回家問娘,鄭氏倒派人來接她了。
因爲黃夫人從濟世堂回去後,就派了一個老嬤嬤帶了些果盒並幾樣表禮去拜訪張家。
張家二院正房廳堂裡,鄭氏看着面前的老嬤嬤,說是來感謝張姑娘救了她家少爺,然神情自尊矜持,客氣中帶着疏離,應酬十分得體,挑不出半點錯來,一派官方會晤的模樣。
鄭氏陪坐了一會,心裡疑惑:對方感謝的話兒說了好幾遍,自己也謙遜了好幾遍,把醫者父母心念了又念,只不知這人的來意爲何。
她漫不經心地將目光投向院子,娃們都上學去了,這院裡少了他們的吵鬧聲,她倒不習慣了。
將目光收回,看向對面的客人,難不成她等自己開口挽留,要在這吃晌午飯?
她被自己這念頭逗笑了,急忙低頭。
正想着,忽聽老嬤嬤說道:“要說下塘集這地方,山水美,百姓也淳樸,怪道老宰相要在這裡辦書院。我們老爺早就要送少爺來書院進學的,是少爺自己說要取了秀才功名纔來,才晚了些。”
鄭氏點頭,笑道:“你家少爺是個有志氣的。聽說來這青山書院談講論學的最低也是個秀才。”
老嬤嬤笑道:“可不是麼。前一陣子,好些人家上門來提親,都是些書香世家,我們老爺見少爺一心撲在書上,便說再等等看。不過,心裡大概選準了人家,過一二年,就要定下了。”
不知爲何,聽了這話,鄭氏心裡隱隱鬆了口氣,遂附和道:“你家少爺少年俊彥,自是許多人上門求的。”
老嬤嬤點頭,又道:“有一房是妾室。不過夫人該知道我們這樣人家的規矩:嫡妻不進門,萬沒有先納妾的道理,只好先擱下了。”
鄭氏面上淡笑着,只點點頭,鼻子裡應一聲,不置可否。
她糊塗了:這人跟自己說這麼些話幹啥?
老嬤嬤又道:“冒昧問一聲兒:夫人就一直這麼讓張姑娘坐堂行醫不成?”
鄭氏聽了一怔,雙目一瞬不瞬地凝視她,並不發一言。
老嬤嬤見她沉靜的眸子忽然深暗下去,略有些不自在。
她到底是大家子出來的,遂從容笑道:“原不該多話的,想着張姑娘到底幫了我們少爺,就多句嘴:姑娘這樣終究不是個常事,不說將來嫁人了,在外拋頭露面的,於禮也不合……”
鄭氏忽然打斷她話,笑道:“我們莊戶人,也不懂那麼些規矩,只曉得做大夫的治病救人,那可是積德行善的好事。”
老嬤嬤心裡撇嘴:你不懂規矩,我這不是在跟你說嗎!
不待她開口,鄭氏又道:“況且,濟世堂東廂可是不準男人進入的,專爲女人看病,說起來,也不算違了世情規矩,又方便了女子求醫。畢竟女人家有些病症不適合、也不方便讓男大夫診治。平日守禮,遇見黃少爺摔傷那種情形,又能事急從權,不避嫌疑,以救人爲重,這纔是真正的守之以禮、慈悲心懷,好過做表面文章。嬤嬤以爲呢?”
老嬤嬤忽然不自在起來,她想起自家夫人頭次去濟世堂,硬要讓少爺陪着進內室,不禁就多心了,卻又說不出二話來。
好一會,才笑問道:“若是張姑娘嫁人了,還要坐堂行醫?”
鄭氏端起茶盞,一邊示意對方喝茶,一邊輕笑道:“雲大夫成親後,因要操持家務,教養兒女,便不去坐堂了。可她還是教了幾個弟子,傳承了醫術,偶爾也會再出手。”
喝了一口茶,擱下茶盞,對老嬤嬤笑道:“若無雲大夫教導,我家閨女也不能學得醫術,去濟世堂治病救人,也就不能幫你家少爺了。”
老嬤嬤笑容就有些僵硬。
又靜坐了一會,便很知眼色地告辭了。
鄭氏當然不會留她吃晌午飯,客氣地讓人送出桃花谷。
轉回頭,看送來的四色表禮,皆是上好的錦緞,心裡不快,又說不上來爲什麼。
她雖然於世情上通透,但來了這裡,因一直生活在鄉下,對那些官宦人家的規矩內情不大熟悉,所以,竟不能猜出這老嬤嬤的來意。
想了一會,便讓劉黑子派人去集上接小蔥回來住一晚。
晚上,鄭氏將板栗和小蔥叫到自己屋裡,張槐也在,對他們說了黃家打發老嬤嬤來拜訪的事,問小蔥那天到底是怎麼個情形。
她雖然聽嫂子劉雲嵐回來說過,板栗也說過,卻還是覺得不踏實。
小蔥忙將有關黃觀的事全說了,從黃夫人上濟世堂求診,到方家幫黃觀治傷,以及那天黃夫人又去醫館面謝等,一字不漏地告訴了爹孃。
張槐跟鄭氏對視一眼,均看出對方眼中的怒氣——兩下里一對照,這黃家存的啥心事就很清楚了。
小蔥說完問道:“娘,我也正要回來問你,那黃夫人說的話是啥意思?我想不明白哩!”
鄭氏並不想把這事瞞着小蔥和板栗,讓他們多瞭解些世情複雜也好。
於是輕笑道:“人家覺得你一個姑娘家救了她兒子,又是傷在大腿上,害你失了名節,不給你個交代說不過去。可又覺得咱們莊戶人家女兒配不上她兒子,只能爲妾,所以今兒打發人來跟我說,正妻沒進門前,小妾是不能進門的。便是這樣,也不肯明着說,想是生怕咱們得了意,順杆子就爬上去了,又或者是怕咱們藉着禮部侍郎的名頭作威作福……”
話還未說完,板栗“噌”地一聲跳起來,大罵道:“不要臉!做他孃的春秋大夢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