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椒看着反叛的妹妹,一陣氣悶,又看看田夫子,一副坐山觀虎鬥的模樣,含笑瞅着她姊妹倆對掐。
可是,她最近都幹啥了?
在孃的教導下,她把《女誡》掰開了又合攏了,反覆嚼巴了好些遍,又跟哥哥姐姐們討論了好久,這工夫難道白用了?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就要拉出來用了。
紅椒把小臉一板,昂然道:“你太小了,跟你說許多你也不懂。聽個一句半句的,就覺得不一樣,其實還是一個樣兒。你想想,咱娘啥時候沒聽爹的話了?她跟爹吵架了麼?沒有,是吧!咱家的大事都是爹在外邊張羅,咱娘出去插手了沒?也沒有,是吧!咱爹回家來,咱娘把吃的、喝的、穿的,樣樣都弄得妥妥的,這不是伺候咱爹?慕棋,你母親在家不也是這樣?”
李慕棋點點頭道:“噯!我娘也聽我爹的話。年年要親手幫爹做好幾雙鞋子,衣裳也縫好幾套,從來不讓旁人做。我跟哥哥們的衣裳就讓丫頭們做。外邊的事也都是我爹在弄。”
其他女娃兒也都紛紛點頭,男主外,女主內,清南村也不例外。
香荽見二姐姐得意地笑,只覺得哪裡不對勁,又說不上來。
忽地她腦中靈光一閃,欣喜叫道:“二姐姐,墨鯽剛纔問,夫君要是說錯了話咋辦。夫子說,媳婦就該聽夫君的話,過後再勸。我們就說,我們家都不是這樣的。”
墨鯽跟李慕棋再次點頭,又把自家爹如何聽孃的話說了一遍。
好了,又繞回去了!
紅椒氣得拿眼瞪妹妹。
田夫子聽了半天,心裡已經有些眉目了,只是此時到了關鍵處,他也想看看這紅椒如何回答。
窗外靜聽的黃豆見紅椒愣了,急得抓耳撓腮,恨不能衝進去代她答了纔好,又暗自把香荽罵了幾句:咋自家人窩裡反起來了?他一準要跟姑姑說這事,這娃兒得好好管教才成,不打要上房揭瓦哩!
紅椒想了一會,忽然把嘴一瞥,道:“說你們笨吧,還不信!殺雞各有各的殺法,割了氣管放血能殺死,一刀剁了雞頭也能殺死,不餵雞,讓它慢慢餓也能餓死。誰規定勸夫君就是一個樣子了?”
田夫子捻鬚的手一頓,扯下兩根鬍鬚;窗外也有人悶笑。
紅椒理順了思路,脆聲道:“咱莊戶人家,成天忙得腳打後跟,有啥話不就當面說了,誰還等過後?往哪後?真等兩天,黃花菜都涼了!再說了,都是一家人,也沒外人在,這時候不勸,要等啥時候勸?難不成等親戚來了一屋子才勸?那不是讓夫君沒面子麼!”
屋裡屋外的人齊齊鬆了口氣。
黃豆眉開眼笑,覺得紅椒這話說的好;葫蘆板栗也覺得妹妹應對得體。
只是,田夫子卻有些納悶:旁的都容易理解,這“黃花菜都涼了”一說,他可從未聽過,想是此地的諺語。
正想着這事也算完結了,該下學了,誰知香荽又生出變故。
香荽腦子本就靈光,加上小娃兒不懂事,認死理,這會兒想起那天晚上吃螃蟹的事來,因說道:“慕棋姐姐說,她爹聽她孃的話,我們家也是,我們爹也好聽我們孃的話,跟夫子說的‘夫爲妻綱’不一樣。”
李長星的閨女李慕詩——就是上回比劃水差點淹死的那個女娃道:“我們家也是。我娘一嚷嚷,我爹就說:‘姑奶奶,你不要叫了,我聽你的還不成麼!’”
小女娃們聽了都伏在桌上竊笑不已。
李慕詩的娘竹子是有名的潑辣性子,他爹就算精明,也被媳婦管得死死的。
這回紅椒答的快,斷然道:“咋不一樣了?我說一樣就一樣。‘夫爲妻綱’也沒說夫君不能聽媳婦的話哩。‘夫妻同心,其利斷金’。一家子,都要和和氣氣的纔好,有勁兒往一處使。男女都是一樣的,只要說的對,都要聽!”
她說得太快了,未曾想好措辭,那“男女都是一樣的”立即被人抓住揪了出來——
“男女都一樣?真是笑話!男尊女卑,什麼時候變一樣了?”
清脆的童聲是從窗外傳進來的,小女娃們一齊轉頭對外看——
哇,原來外面站了好些人哩!
這話是田夫子的兒子田遙接的。
不等屋裡的紅椒回答,屋外的黃豆鬥志昂揚地參戰——他可是忍了好久了,正找不着機會哩。
小娃兒把眼一翻,鄙視道:“紅椒妹妹的意思是說,男女各人幹各人的事,對一家子來說,都一樣重要,少了誰都不成。你沒聽明白,不要亂插話!”
田遙大怒,質問道:“男女怎會一樣重要?男尊女卑,女人能比得上男人嗎?”。
辯駁遂從屋內轉向屋外。
紅椒好容易說了一篇話,被人挑了刺兒,挑刺的還是個不認得的男娃,心裡當然生氣了。再說,她生就那副直脾氣,根本沒可能改,田夫子看到的不過是表象罷了。
田遙說的話,她最不愛聽了,火氣一冒,把“曲則全”啥的都忘光光了,對着窗外大聲道:“男女咋就不一樣重要了,女人咋就比不上男人了?你們家要是沒了你母親能成麼?”
田遙雙手握拳,怒視着她,也大聲道:“怎麼不成?我就沒娘!我跟我爹過得不知有多快活!”
此言一出,屋裡屋外一片寂靜。
田夫子一言不發地看着自己兒子,目光深邃。
田遙卻死盯着紅椒,眼中噴火,咬牙問道:“你就是那個讓我爹換衣裳的張家二姑娘?”
小男娃因何如此發作紅椒?
只因有天他忽然發現爹換下了那件污漬長衫,穿上了清清爽爽的棉布衣裳,這還不算,還每天都換一遍。
從此後,他可就倒黴了,每天要煮飯不說,又多了洗衣的活計。跟爹說找個僕婦來,爹卻說不用,還說這是讓他歷練生活。
他又是不滿又納悶,不知爹因何改了多年的習慣。
真名士自風流!想他們父子,走到哪都受人尊敬,從不會因爲衣裳隨意散漫被人恥笑。他也套一件油漬污衫,昂然灑脫,成了清明書生的影子,舉止形態比他爹還跩。
可如今都變了。他無意中聽爹跟黃夫子等人說笑,方知這一切都是拜張家二姑娘——叫個什麼紅椒的所賜。
紅椒也吵出火氣來了,辣椒本性畢露,對他沒孃的同情一閃而逝,脆聲應道:“咋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夫子自己穿着邋遢,卻跟我們說啥婦容,那不是自個打嘴麼!”
田夫子緊閉着的嘴脣微微顫動,外面幾位夫子也都忍笑。
板栗一激靈,心道妹妹這話可不妥,就要開口呵斥她,卻聽黃豆已經開口了。
黃豆聽這話有不敬夫子的嫌疑,急忙在外拾遺補缺:“夫子大人有大量、宰相肚裡能撐船,他聽紅椒說的有理,所以就改了。這纔是真正的君子,雅量高致:即便是三歲小兒,只要他說的話有道理,他都會聽。哪像你……哼!”
小娃兒不屑地把田遙上下一掃,一副看不上的模樣,氣得田遙直咬牙。
他到底跟一般的孩子不同,在其父影響下,常來往的又是那些文人墨客,故而有些見識,見這個話題不能再深一步,否則就是對父親不敬,遂丟下不提,轉而重提前言。
“明明男尊女卑,爲何說男女一樣重要?”
黃豆道:“男尊女卑是不錯,男女咋就不一樣重要了?”
田遙大聲道:“怎能一樣?男人尊貴,女人卑賤;男爲主,女爲從,哪裡一樣重要了?”
紅椒嗤笑道:“男人是尊貴,那還不得管女人叫娘;男人是爲主,那還不是爲了累死累活地養家。你說女人不重要,有本事你長大了不要娶女人做媳婦兒,你娶一隻耗子做媳婦好了。”
滿屋子女娃兒都縱聲大笑。
田遙瞪大眼睛,小臉漲得通紅:“‘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爲和’,‘陽施陰受則萬物生’,所以男人要娶女人。男人是女人所生,所以要稱其爲娘,又自古孝道爲大,故而再尊貴的男子也要敬重孃親。男人不能娶耗子爲妻,那是因爲他們不同類。你不懂這些,淨在胡言亂語。”
黃豆翻眼道:“你懂?人家多大,你多大?多讀了幾本書好了不起呀!你既然曉得‘萬物負陰而抱陽’,就該明白陰陽缺一不可,哪裡有重要不重要的說法?”
田遙氣極道:“誰說要缺一了?我是說女人不比男人尊貴,該順着男人。陰從陽,故坤必承乾而行,謂地順天而行也。順天而行是從一而終之意,故謂之順。所以女人嫁了人就該對男子從一而終……”
黃豆纔不會跟他掰扯這個呢。
他跟人爭論的時候,哪句話有用就搬來用,至於整個的《易經》,他還沒學完哩,學過的也是夾生半熟,當着衆位夫子的面說那個,不是現眼麼!
“天尊地卑是不錯,男尊女卑也沒錯,你說女人不重要就錯了。不重要,那就是可要可不要;可要可不要,那就是不要也成。有天沒地成麼?有日沒月成不成?有男沒女更不成了!‘萬物負陰而抱陽’,有陽無陰肯定是不成的。你這麼有學問,‘孤陰不生,獨陽不長’總該聽說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