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樹人對宋應星的禮遇,不僅讓宋應星本人覺得頗爲慚愧,甚至可以用“受寵若驚”來形容。
連帶着宋家的妻兒親戚,也都是惶恐不安。
宋應星幾個兒子,年紀大的都已經三十多歲了,最小的也比沈樹人稍長些。看着剛剛被運作了從七品官職的父親坐在馬車裡,而朝廷的僉都御史、兵備道僉事卻騎馬在車窗邊,他們始終覺得提心吊膽,頗有幾分不真實感。
一路上,沈樹人談笑風生,話題範圍倒也豁達,聊的都是雙方都感興趣、但又大而化之的物理化學內容,並沒有很猴急地要求對方立刻解決什麼具體技術問題。
這種態度,就愈發讓宋應星老淚縱橫,深感知遇之恩。
不過,說着說着,沈樹人忽然就奇峰突兀,說了些和氛圍不太合拍的話語。
兩人原本剛聊到《天工開物》,沈樹人冷不丁就冒出一句:“宋先生,晚輩這就要指出你著書立說時的一個不到之處了。”
宋應星一愣,還以爲對方是在具體機械或者農學方面有什麼見地,要挑書裡的技術錯誤,當下他也就做好了謙虛配合的心理準備:
“哦?不知是下官……老夫書中何處錯漏?”
沈樹人:“最大的錯漏,就在序言上!你在此書序言的最後一段,居然說《天工開物》是無用之書,‘丐大業文人,棄擲案頭,此書於功名進取,毫不相關也’。
此言豈非大謬!我沈某人好歹也是兩榜進士、且諍名播於天下。我考進士之前,難道沒有好好熟讀此書?
我非但讀了,還學以致用,從其中一些奇巧機構獲啓發,中西合璧造出了一種新的起重機,還用在了當年朝廷的漕運改革上、大大降低了漕糧反覆裝卸船的損耗!
當時我還只是國子監生,以舉監直接買的官做,雖只八品小官,卻也不忘以經世實用之學報國!至於考上進士,那是我在河道衙門協理漕運有功、升遷到七品之後,纔去考的。
哪怕不考,我這種實用之才也能有官做!對我做官幫助這麼大的書,怎能說是‘於功名進取、毫不相關’呢?”
宋應星原本已經做好了被挑刺的準備,沒想到最後沈樹人說出這麼一番話語來,着實把他感動得老淚縱橫。
他當初寫《天工開物》的序言時,最後那麼說,也是一番氣話,恨鐵不成鋼。知道自己的書得倒貼錢印,絕不會有人分攤,也不可能賣得出去。
全書別的話他都是有感情的,唯獨對這句話,他這幾年來巴不得有人打臉,證明他是錯的,證明這本書“不是對進取毫無作用”。
現在,一個在皇帝面前得到諍諫美名的兩榜進士,打了這個臉,宋應星簡直甘之如飴,很想再被狠狠扇幾下。
他心悅誠服地狠狠感慨:“沈道臺教訓得是!老夫當年實在是無知短視,因爲雕稿賠了多年積蓄、一時憤懣,才說出這些憤世嫉俗之言。
天下士林,哪有人人都蠅營狗苟醉心利祿的?這不,此書問世四年後,全天下終於有第一個例外了!沈道臺您就是這個例外的大賢啊!”
沈樹人聽他提到賠本的傷心往事,也是順着往下問:
“先生爲此書、竟賠了多年積蓄?此書有精細插圖,雕版印刷使費,應該比其他只有文字的書籍,要更貴一些吧?我也刻印過不少書,對行情有所瞭解,這麼大部書,怕不是花了兩三千兩銀子?”
宋應星點點頭:“着實花了近三千兩。當時每冊首印了五百卷,結果白送都送不完。”
沈樹人若有所思地回憶了一下,忽然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我看您序言上說,此書原有五卷,但‘觀衆、樂律二卷,其道太精,自揣非吾事,故臨梓刪去’。
現在想來,怕不是覺得那兩卷寫得不好、不得其道精要,而是沒錢了吧?那兩卷的手稿可還在?本官另有大用,拿來印了吧。
本官也不白拿你的,這兩年,本官靠着《天工開物》着實獲益不少,還翻刻加印了許多,交給手下幕僚、屬官、匠人研讀。
你原先虧了三千兩,再加上這兩卷沒印的,一共算五千兩。本官再加一倍給你,拿一萬兩,從此《天工開物》任由本官繼續翻印,如何?”
古人也不可能談版權分成,所以沈樹人爽快一點,直接買斷制,也沒說這是版權,就當是潤筆,外加彌補宋應星之前的虧損。
沈樹人提到的《天工開物》序裡的“觀衆、樂律”兩卷,歷史上宋應星缺錢沒有雕印,就失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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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有零星片段爲後來其他書所引用,根據考古研究,可以大致推測出,
這兩卷書分別研究的是樂器聲學原理、還有一些明末時的舞臺表演技術、道具技術,皮影戲人偶戲萬花筒之類的原理剖析。
其中“樂律”這卷更有價值一點,因爲涉及到了物理學的聲學部分,比如從流出的殘句裡可以看到,宋應星有寫“一根琴絃繃緊的長度縮短多少比例後,音高就能提高五度(宮商角徵羽一輪,對應西方一個八度)”,還有很多其他的樸素聲學研究。
當然了,必須承認,在這方面華夏文明古代並不佔優。因爲古代都不喜歡用數學工具來精確定量研究藝術,只喜歡大而化之地泛泛論道不論術。
相比之下,古希臘數學家畢達哥拉斯,在公元前6世紀就總結出弦長變化和音高變化之間的數學比例了。(中國古代調音師手藝是很不錯的,甚至更好,但只是憑經驗憑手感,沒人去總結聲學數學原理)
宋應星雖然比畢達哥拉斯晚了兩千年,但好歹也是補上了這塊不受重視的短板,他的一部分內容,也是從徐光啓翻譯的西方數學思想借鑑來的。
說白了,這兩卷比前三卷涉及的工業、手工業要更加不務正業一些,純粹是娛樂產業,類似後來電影行業的服化道、配樂技術,才那麼不被待見。
所以,如果說《天工開物》的前三卷,只會被極個別非常死板的衛道士抨爲“奇技淫巧”,那後兩卷要是印出來,按照當時的社會開放程度,恐怕是開明人士都會噴是“奇技淫巧”了。
畢竟到21世紀,還有很多人噴娛樂科技是“爲戲子服務”呢,何況是17世紀?
都服務於倡伎優伶了,這不“淫”巧還有什麼是“淫”巧?
不過,不論別人有什麼心理負擔,這一切在沈樹人這種坦蕩君子這兒,都是不存在的。
研究那些倡伎優伶用到的技術怎麼了?那些“衆正盈朝”的士大夫,特麼的哪個不往秦淮煙花之地鑽?
天天勾欄聽曲、還不許人研究聲學物理了?
宋應星感動涕零之餘,也不忘提醒了沈樹人這一點:“沈道臺,您開的價,老夫無有不允,老夫知道這是您擡舉我。不過這倡伎優伶之術,由您推廣出去,怕是對您名聲有所不便……”
沈樹人霸氣迴應:“我怕個鳥?我少年得志,功成名就,該考的功名全有了,早就無所畏懼。適逢其會能搶救兩卷本該失傳的科學著作,捨我其誰?回到大冶就讓人給您拿銀子,剩下的交給我。”
宋應星一家被拿捏得死死的,對沈道臺的義薄雲天、光明磊落,也是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
……
一行人很快回到大冶鐵山,沈樹人給宋家非常優待,找了個大宅院給宋應星養老,讓他每天畫圖紙做計算搞些研究,也不用親自下礦山、鐵廠考察,畢竟上了年紀了。
一萬兩銀子的“版權費”,也是說給就給,住下後當天,沈樹人直接就讓家丁把白花花的現銀送過去了。
宋應星做官六年,才攢出三千兩刻書。現在卻忽然進賬一萬兩,以他原本那種沒得貪污的做官套路,怕是得做二十年官才能攢這麼多錢。
銀子到位,還充分感受到了尊重,宋家人也如同打了雞血一樣,很快投入到了努力報效沈道臺的狀態中。
此後短短几日,沈樹人原本還在爲高爐耐火磚材料、燒焦碳技術等一些技術細節發愁。宋應星來了之後,雖然也沒法直接給他報答案,卻能幫着一起研究,還提供了不少細節思路。
沈樹人能提供大方向,卻提供不了細節原理,跟宋應星一合謀,補足短板,工作效率也一下子提升了數倍。
僅僅十天之內,宋應星就拿出了第一個讓他值回票價的技術創新——
沈樹人前世對化學不太在行,他前世看的主流科技史書籍,也只會說要“研究耐火磚”,但耐火磚具體是什麼化學成分配比,沈樹人就不知道了。
宋應星是江西人,跟着一起琢磨鼓搗燒製了幾天,忽然就靈光一閃,建議沈樹人再花點錢、重金去他江西老家,找景德鎮弄些擅長燒製高溫窯的工匠,一起總結排查。
“沈道臺,老夫在江西住了大半輩子,對燒窯也是頗有研究觀摩的,有些瓷土摻到普通燒磚土中之後,可以讓窯的耐火變強,不如咱就順着這個思路繼續配比。”
被這麼一提醒,沈樹人也意識到了,有些含鋁酸鹽、鋁土礦成分的燒磚土,好像是更有耐高溫前途一點。
有了細節前進方向,他也就大筆一揮,批了銀子,讓宋應星要造實驗室就造實驗室,要機器要材料隨便買,留下賬目即可。要去景德鎮請燒窯師傅做實驗,也隨便開支,不要怕花錢。
宋應星大受鼓舞,在緊隨而來的十二月份,一個月時間裡,就幫沈樹人鼓搗明白了好幾個技術難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