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妥了運作皖撫官職的事兒、並且跟周延儒達成“長期戰略合作意向”後。
雙方的交流氛圍,總算是徹底變得融洽起來了,這也是沉樹人計劃之內的。
因爲他畢竟還要利用周延儒一年多,甚至將近兩年。
能談長期分成,就別談一事一價的一錘子買賣。這樣對方纔有動力、一直好好爲你做事。
而且,爲了幫助周延儒也潛移默化地強化這種認知,覺得雙方是“一榮俱榮的合股夥伴”,沉樹人很快就提出了一個新的、無傷大雅的補充需求。
只聽他不着行跡地說道:“蒙閣老擡愛,願說服陛下委下官以重任。下官自當竭盡全力,上報陛下天恩,並酬閣老賞識。
下官忽然想到,還有一件事兒上,下官可以爲朝廷分憂、爲閣老建功。而閣老也不用付出任何代價,只要幫忙從中斡旋、准許下官父子便宜行事,就能公私兩便。”
周延儒心中先是重新緊張了一下,還以爲沉樹人得寸進尺,還想要更多的官職,連忙警覺地看着他,謹慎追問:“你又想討什麼差事?”
在他看來,所謂“爲朝廷分憂”的說法,不就是要新的官職麼!
沉樹人一看對方表情,就知道他誤會了,連忙笑着說:“閣老多慮了,連差事都談不上,是這樣的——您應該知道,我沉家自兩年前,便被陛下授權改制漕運,行漕運改海。
這兩年,我沉家每年打造一二百艘黃海大沙船,如今已能承運朝廷半數漕糧。原本陛下說好的,是花五年時間,循序漸進徹底實現漕運改海。
現在雖然才改了一半,但這點運力,已經足夠讓遼地所需的官糧、軍糧,全數由江南海路直運渤海沿岸。如果拿來運人,按照我沉家現有四五百艘大海船的運力,每船百餘人,只要把船都糾結起來,就是跨海運五萬大軍都綽綽有餘……”
周延儒聽了眉頭越皺越緊,一時不知沉樹人有什麼陰謀,他連忙一擡手,制止沉樹人再鋪墊發揮:“你就直截了當,長話短說!到底要做什麼!”
沉樹人深呼吸了一口:“下官是真心爲朝廷分憂——閣老應該也聽說了,洪督師自去年九月間,便在松山與黃臺吉的野戰中,兵敗大潰,麾下八總兵逃了四個,死了一個。
《最初進化》
剩下的三總兵,也不過在松山、杏山、塔山三處要塞內,據城死守,苟延殘喘。以朝廷無力援軍潰圍之狀,怕是糧盡之日,洪督師便要壯烈殉國。
下官與家父世受國恩,雖無力與韃子交戰,卻也想得個便宜從事的授權,藉着海路往遼東運糧時,常常沿海巡視、瞭解最新戰況,上報朝廷。
若能覷便接應,遇到這三處要塞的朝廷兵馬被破、或是趁亂突圍,能逃到塔山、筆架山沿海的,我沉家漕丁便從海上救援撤回,也好爲朝廷多保住幾個遼東精銳敢戰之士——
這些士卒都是能爲洪督師死守絕援孤城半年以上的,那都是大明最忠勇的義士,白白死在韃子之手太可惜了。
只是這事兒,畢竟不在家父職權之內,家父只有爲遼東官軍運糧的權力,不能參戰。所以,怕是需要閣老回京後,幫忙運作。
我沉家不用朝廷撥款撥糧給人馬,只要一個‘護漕’的名分即可,讓家父麾下的護漕家丁能便宜行事。
而如果能有所收穫,對閣老您而言,也是一項不容小覷的政績。洪承疇的爛攤子,是他自己惹下的,當時閣老還未復職,您上任之後,卻幫着解決了一部分爛攤子,陛下必然會對您愈發信任。”
周延儒皺着的眉頭,這才放鬆下來。
確實,這純粹是一本萬利的好事兒。反正本來如果什麼都不做,洪承疇那點人就當是純虧了。沉家肯自掏腰包,救出一個是一個。
自己剛被崇禎重新啓用,也確實需要新官上任三把火、在方方面面建立一點成績,好穩住地位。而挽回一些對韃戰場的軍事損失,也算是很重要的政績了。
周延儒只是還有點不敢相信,不由深入追問:“那你們沉傢俱體要些什麼?你們肯下那麼大本錢?”
沉樹人聽他問到具體細節,就知道這事兒有戲,十成至少準了八成了。
他連忙說:“比如,給我沉家一些親信加上諸如水師副將、參將的武銜,掌管海運護航,我沉家纔好名正言順,將一部分家丁、水手改爲朝廷漕兵。最後,就是此事的授權,當靈活變通一些,急切不得。
畢竟戰局瞬息萬變,若是提前做好了預謀,陛下也有了期待、非要救出上述三城守軍中的任何一處的話,我們難免反而被束縛住了手腳。一旦情報泄露,更是容易被韃子所乘,反受其害。
不是下官信不過朝廷中的袞袞諸公,而是我大明內部,如今實在是有太多貪婪賣國之輩。而建奴自奴兒哈赤起,至今日黃臺吉,京中各部,怕是都有收了韃子金銀、向韃子出賣情報的。
陛下那些對遼東的決策,只要知道的人多了,最後沒有不泄密的。此事要成,就必須不給我沉家壓任何任務,從頭到尾別讓陛下知道,任由我們見機行事,沒機會就放棄。事成之後,再上報未遲。”
周延儒聽到最後,也是頗感羞恥,狠狠揪了兩把鬍子。
這大明朝廷的情報保密之垃圾,他也是知道的,韃子的內奸每次都能刺探到,還經常能對大明用反間計。
沉家要自作主張,便宜行事,自己確實沒有理由去反駁。
至於沉家自己想贏得什麼好處,周延儒暫時沒徹底想明白。不過大致推演,他也能猜到沉家可能是想收攏一些敗兵、繳獲,趁着爲國爲民的機會,順帶也稍稍增強一下自身的實力。
但周延儒覺得這都沒什麼,人家冒了風險做事,自己順帶撈一點並沒有錯。
到時候救回來的部隊人數、編制方面打點折扣,自己收編昧下一些不願意再去遼東送死的潰兵,這都是朝廷上可以做賬隱瞞過去的。
周延儒就算想破腦袋,也不可能大膽到覺得沉樹人想當軍閥。最多也就是以爲沉樹人身負追剿張獻忠的責任,擔心自己麾下精兵嫡系部隊不夠多、將來戰場上打不過流賊,這纔要多搖人罷了。
有那位雷厲風行防微杜漸的陛下在,大明土地上不可能出現真正的軍閥藩鎮!這一點沒什麼好擔心的!
周延儒終於下定決心:“好,這事兒就依你,反正你們別耽誤了給遼西運軍糧的事兒就好。剩下你們要讓自家的家丁、海船去做什麼,只要有功,老夫事後給你們追認請功便是。”
沉樹人趁熱打鐵,加深對方的刻板印象:
“多謝閣老玉成。看來,給貴府常年分紅、壟斷常州府的新式紗機營生,實在是我沉家做出的最值得慶幸的決策了。如此,我沉家纔敢厚着臉皮,一次次向閣老您討差事。”
周延儒一愣,也終於被這套話術給圈了進去。
原來,沉家這麼心心念念談年年給錢,而不是一事一送,是指望常年跟他合作、分功勞。
不過,沉家人也確實有能耐,經常能立功,這種合作倒是雙贏,沒什麼不好的。
想到這兒,周延儒算是徹底被拉上了沉樹人的戰船。
……
“沒想到賢侄對書畫也這麼有研究,看你這學識底蘊,不在老夫當年之下,怕也是有及第之才。前年只中個吊車尾,定然是被諂諛之人所陷。下次有暇,一定要再來探討鑑賞。”
周延儒跟沉樹人談笑風生地離開仇維禎書房時,口中便是這般演技自然地聊着唐寅文徵明的書畫。
外人完全看不出絲毫彆扭,哪怕懂行之人湊近聽清了細節,也只會感慨周閣老和沉道臺不虧都是風雅之人,點評鑑賞的細節,都能切中要害。
可惜,大家都是人精,仇維禎早就知道他們要弄些什麼勾當,卻也只能假裝不知道,互相給個面子,也湊上去聊了幾句唐寅。
仇維禎這麼捧場,倒也不是沉家臨時打點了他多少重金,而是因爲沉家一貫對他很禮貌。
沉廷揚到任南京戶部侍郎半年多來,基本上逢年過節,沒事兒也會給仇維禎送幾千到上萬兩銀子的禮物。
這種沒事兒先鋪墊的交情,可比有事才臨時送錢還鐵一些,沉廷揚的心思其實也很清楚,都已經名牌了,就是希望上官最後這兩年別找他麻煩,大家爭取平穩過渡。
仇維禎的年紀擺在那兒,歷史上到了崇禎十六年也該告老還鄉了,到時候都六十七了。沉廷揚有功勞有能量有銀子開路,到崇禎十六年時,再升一級接了南京戶部尚書,也算皆大歡喜。
酒宴剛纔已經收了,所以衆人回到大廳後,也就圍着新上的茶果閒聊。一羣各懷利益、但並不存在利益衝突的人,就這麼虛與委蛇地談成了全部分贓。
臨了時分,衆人不知不覺就聊到周延儒兩天後北上進京的行程。
沉廷揚出於職業習慣和示好,臨時起意提了一句,吐槽周延儒此番依然選擇走運河北上,頗爲不便,路上還有小股流賊流竄。
“……閣老怕是對海運不太瞭解吧,其實,自從這朝廷試點漕運改海,三年來我大明的沙船技術、尺寸都有了頗多進展。如今坐海船北上、直達天津,已經絲毫不顛簸,還能避開運河沿線賊寇。”
然而,此言一出,周延儒卻是有些尷尬,也只好強行說自己年老體弱、平生對絲毫顛簸都耐受不得,把這個話題揭過了。
只有沉樹人反應快,立刻在桌子底下又踢了父親一腳,示意父親別在這個問題上吹牛糾纏,沉廷揚也就掃興收住了。
直到晚上,衆人各自離開仇府散去,在回家的馬車上,沉廷揚才問起剛纔的事兒:“林兒,你剛纔是何意?爲父也不過是逢人就吹一下漕運改海的好處,周閣老進京就是要當首輔的,讓首輔多瞭解瞭解海運的優勢,就算明知他不會坐海船,總也沒有壞處。”
沉樹人無奈搖頭:“當然有壞處!父親雖是就事論事,對事不對人,只想強調海運的技術優勢,可聽在有心之人耳中,又會如何解讀?
周延儒難道不會覺得您是在噁心他,暗諷勸他收斂、堵他財路?海運上任縱有千般好,但有最大的一點劣勢,註定我大明官員北上進京,永遠不會選擇——
走了海路,一熘煙就到天津了,半路上還怎麼找藉口每過一府停留幾天、讓別人拜碼頭收銀子?
周延儒此去京城,淮安、臨清,運河上每一個落差節點,都是鉅富之地,當地守將更是劫掠搜刮無數。淮安劉良左,臨清劉澤清,他們不得找機會孝敬周延儒?”
沉廷揚一愣,立刻慚愧地住口了。以他的官場經驗,當然不至於看不清這一點,所以一點就透。
說到底,還是吹捧海運的職業病犯了。他搞海商起家,一輩子內心深處始終以此爲驕傲,一時沒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