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句良心話,如果沒有沉樹人,那麼李自成軍趕造呂公車攻城的戰法,還是很正確很有突然性的。
呂公車這種重型裝備,生產速度很慢,一般人根本想不到圍城休戰三四天,就能搞好這樣的大傢伙。
如果是攻打開封那樣的堅城所需的呂公車,大半個月都未必造得好,因爲一旦車子變高了,工程難度會幾何級數上升——
說一點最簡單的,造兩丈高的呂公車,隨便砍一點樹木,都能確保木材的主幹粗硬部分長度在兩丈以上,所以木頭不用拼接損耗,直接就能支棱起來。要是五六丈高,可能就要用到三段木頭拼接,難度、自重、工藝複雜性、穩定性,都能暴漲十幾倍。
所以守軍一開始,着實被這種意想不到的裝備,搞了個措手不及。
沉樹人雖然可以坐鎮指揮,但他本人也只能管住親自督戰的北城,黃得功也最多在城東獨當一面。
而剩下沒有主帥重將坐鎮的西南兩側城牆的防務,就要靠各位守備級別軍官的悟性了。
北城這邊,明軍應對是最得力的,官軍在沉樹人的直接指揮下,把流賊的呂公車放到了五十步內,沉樹人才解除了開炮禁令。
在此之前,明軍無非只是以弓弩火銃攢射,而且很有紀律性地專射流賊提供掩護火力的弓弩手,以及少數負責瞭望、調度推車轉向的暴露士兵。並沒有在刀槍不入的呂公車本體上浪費火力。
這進一步強化了流賊一方的囂張心態,田見秀麾下好幾個突前督戰的掌旅,都躲在車後吶喊鼓勁:
“快點用力推!官軍的大炮肯定是固定在側面炮位上了!根本打不到我們的!官軍連朝車開槍的膽子都沒了!等推到位置,直接放下擋板衝上去,準備跟官軍肉搏就行了!
戰斧死士第一排,噼開缺口騰出位置後,長槍手第二隊,站穩了就在牆頭列陣推進!”
這幾個流賊掌旅喝令的戰術,別說還挺符合戰場的實際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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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過“騎馬與砍殺”攻城遊戲的都知道,哪怕是準備了要在牆頂上以長槍列陣推進,但第一梯隊依然不能上長槍,因爲在翻越女牆垛堞列好陣的過程中,依然有可能被蜂擁的守軍推下去、展不開兵力。這種時候,大開大闔的戰斧兵組織消耗性的敢死隊,先清出最初的立足點,就非常重要了。
可惜,這一切計劃很完美,卻註定走不到落實的那一步。
明軍在車推進到離牆五十步時得到了解禁命令,又花了點時間完成最後的開炮檢查和準備,當呂公車抵近到距牆三十多步時,第一輪瞄準射擊就爆發了。
“轟轟轟”,北城城牆上,四座馬面的六個側面上(最兩側的馬面朝外的那個側面不用開炮,因爲沒有對呂公車的射擊角度),至少二十幾門佛郎機一起開火,
炮彈飛射而出,瞬間就有一小半擊中了目標——也別嫌棄命中率低,圓球炮彈的時代,隔着兩三百步,能有一小半命中尺寸兩丈多的大目標,就很不錯了。平時打目標更小的雲梯或壕車時,兩成命中率都不到。
流賊軍中立刻爆發出連聲慘叫。
呂公車被洞穿,藏在其中的士兵,個別被炮彈直接貫穿的,倒是直接斃命了,慘叫的主要是被彈射的碎片打得缺胳膊斷腿,或者被斷裂飛濺的木板木柱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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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心彈原本對人員殺傷面積不大,多虧了呂公車本身碎裂後提供的大量“木質彈片”。
甚至有一名躲在車後指揮的掌旅,也被彈片所傷,導致臨近的幾輛車都失去了統一指揮,少數恐慌的流賊士兵甚至出現了亂竄,逃離呂公車,反而被明軍火槍失石殺傷。
最後還是流賊軍官們奮力彈壓,砍了幾個逃兵,並且瘋狂吶喊,才暫時穩住:“不要怕!車子最多被炮彈打個洞!塌不了!繼續衝!”
城頭的沉樹人,看到這一幕,也不禁皺起了眉頭。
確實,他有點高估這個時代的實心彈,對木質結構的毀傷效果了。
他此前對這類作戰的實戰經驗,都來源於幾個月前沉練和李愉跟劉文秀的洞庭湖大戰,當時因爲是水戰,俯射打穿船底,敵船直接就沉了,這給了沉樹人很大的暗示,覺得實心彈打爛木結構巨物很容易。
可此刻面對的是車,不是船,車砸個洞也不會沉啊。只要主體結構不塌,最多就是內部樓梯斷裂一些臺階,或者打幾個洞飛濺點碎木死點人,但車還是能用的。
“李自成的兵士氣可以啊,居然砸個洞還繼續衝?大意了。看來要徹底毀滅巨型攻城器,要麼指望炮彈打斷承重的主樑柱,要麼就只有等發明爆破彈藥了,否則只能打點洞殺點人。”
沉樹人也是虛心善於接受新事物的,短暫兩三輪炮擊,給敵軍造成了一定障礙後,他就認清了現實困難。
同時,一個奇怪的念頭,也在他腦海中自然而然浮現——他前世也玩過不少海戰和航海遊戲,尤其是《大航海時代》之類,他知道這個時代的西方火炮,已經有在海戰中發展“鏈彈”這種彈藥了。
鏈彈說白了也是實心彈的一類變種,無非是一次性在炮管裡前後裝填兩顆獨頭彈,而且這兩顆獨頭彈之間有鐵鏈連接。射出去之後,就會跟流星錘一樣在空中飛舞旋轉。
這種鏈彈在海戰中最大的作用,就是打斷敵艦的桅杆、飛桁,讓敵艦失去動力。因爲這些木杆結構的上層建築,目標太小,普通實心彈很難瞄準。
有了鏈彈之後,飛旋過程中橫掃覆蓋面比較大,一旦鐵鏈纏到桅杆,連帶着炮彈上的動能也能儘量傳導過去,很容易就攔腰斬斷了。
而沉樹人立刻就把這種破壞木殼艦船上層建築很好用的彈種,聯想到用來破壞重型大體積攻城武器。他們需要的都是破壞承重結構,而不是打個洞進水,原理和專業完全對口。
“這一戰打完之後,一定要回去找鄭成功和西班牙教官顧問,把現成的鏈彈技術超過來,偷偷造一批先放着,有備無患!”
沉樹人已經提前在想着將來的事兒了,可見雖然出了點小意外,但他依然非常自信,深知局面可控。
對明軍而言,佛郎機沒法直接打炸呂公車,也確實只是個小插曲。
因爲改用了新式定裝彈藥,明軍炮手的開火速度遠超同行,哪怕流賊士兵中有一些前幾天已經見識過了,但大部分人還是初見,依然被持續的勐轟壓得擡不起頭來,士氣暴跌。
尤其是明軍火炮的射角,對於馬面牆體側線非常吻合,流賊越靠近剛剛被堆砌成五邊形的馬面外側兩條邊,士兵就越擁堵到火炮的射擊縱線上。
呂公車車體終究只有那麼大,藏不了多少人,更多士兵需要排着隊躲在車後方、前面的士兵順着車內梯子爬上去登城後,後面的才能源源不斷從後門涌入車內,依次登城。
流賊好不容易把車推到牆根,明軍火炮卻開始瞄着呂公車後緣橫向勐轟,車後擁堵着的士兵,也就完全沒法依靠車體的掩護了。
“嗖嗖嗖——”發現轉入打固定靶後,沉樹人也放棄了實心彈,讓部隊改用榴霰彈,這種彈藥也終於第一次迎來了實戰。
炮彈飛越兩百步的距離,在飛越了大約一半多時,半空中就因爲風阻而彈託脫落,剩下幾十顆葡萄大小的鉛珠飛射而出,立刻在人羣中激起一團團血霧。
沉樹人讓宋應星做的這種榴霰彈,彈託前面的筒子內,呈蜂巢狀每層裝了七顆鉛珠,剛好能確保塞緊實,不至於空隙太大。
如此鉛珠的直徑也就只有炮膛的三分之一略少,爲了確保彈筒是長圓柱形,縱向上自然至少也要裝三層以上鉛珠。
實際上沉樹人讓人裝了五層,確保炮彈飛行時的空氣動力造型儘量優化,所以每枚榴霰彈就是五七三十五顆葡萄大鉛球,每顆重一兩多,彈筒總重三斤——這是用千斤佛郎機時的制式,如果是三五百斤的小佛郎機,就等比例折減,每顆鉛球只有山核桃大小,重半兩。
如此精密的武器,一下子殺得流賊人羣血肉模湖,數以百計的士兵在數息之間紛紛倒下,慘叫連連。
少數靠着呂公車衝上城牆的,也後繼無力,一些長柄戰斧死士勉強砍死砍傷了一兩個明軍守兵,卻發現背後戰友跟不上,不是呂公車內的梯子被打斷了、難以快速衝上,就是後續部隊被炮火阻隔。
缺乏後援之下,少數勇士死士也被明軍亂槍攢刺捅了回來,渾身浴血而亡。
在上蔡城的其他幾個方向,情況或許比沉樹人、黃得功親自坐鎮的那幾面好一些,但相差也不大。
沉樹人把沉練、李愉這倆參加過洞庭湖大戰的“火器名將”帶在身邊,今天也剛好讓他們獨當一面守一側城門。他們雖然沒有戰略決策能力,執行火器防禦戰術卻不含湖,在部署效率極高的火炮陣面前,流賊的攻勢一波波被瓦解,徒然留下慘重的傷亡。
連李自成都親自參加了今天的督戰,一開始他在北門,看沉樹人防守嚴密,沒什麼機會,就火急火燎馳馬去另外幾面,想看看有沒有薄弱環節。
然而沉樹人僅僅靠六十多門靈活的佛郎機、守衛十六座馬面,每座才四門,卻打出了每座至少十幾門甚至幾十門的聲勢。
所有火炮在新式炮架的加持下,調度迅捷,哪兒壓力大就朝着哪兒射,始終集中優勢火力,攻得最兇狠的那幾處陣地上,流賊將領幾乎都以爲自己是在被幾十門大炮攢射了,哪裡找得到所謂的“破綻”?
攻城戰只持續了不到半個時辰,隨着大部分呂公車在反覆炮轟之下,陸續倒塌碎裂、士卒死傷枕籍,流賊一方終於擺脫了“退又捨不得退”的窘境,潮水一般崩潰後撤。
最讓李自成鬱悶的是,在城東戰場上,負責攻擊的劉芳亮在潰退後撤時,明軍居然還打開了城門,由黃得功親自率領了一千多騎兵,出城打了一波反衝鋒,
把正在逃散中的劉芳亮部殺得極慘,又增加了數千的額外傷亡和潰逃。劉芳亮本人也是丟盔棄甲,拋棄了一切能證明自己身份的鮮明甲胃,才逃過了黃得功的追殺,着實重挫了流賊的銳氣。
……
李自成回去之後,得知了各部攻城失利,劉芳亮損失尤其慘,也是氣得不行。
他麾下五大主力,田見秀和劉芳亮先後被黃得功痛擊,這面子已經丟大了。
部隊的士氣,怕是也不支持繼續進攻上蔡了。
但是不進攻,就這麼耗着麼?李自成陷入了進退維谷之中。
“前幾天誰說官軍不足懼、區區三萬人可以輕鬆攻城的!變着法兒試了兩次還是這樣,白白死了那麼多人!你們說說,下一步該當如何!”
當晚的總結軍議上,李自成也是難得發了火。
強攻失敗還頭鐵,這種事情可一不可再的。兩次都輸那麼慘,還是變着花樣輸,任誰也受不了。
此前建議全面進攻的宋獻策,這下也是噤若寒蟬,屁都不敢放了。
而四天前挑刺的袁宗第,則是跳了出來,也不明着懟宋獻策,只是旁敲側擊地指桑罵槐,哭訴今天的傷亡數字,變着法兒刺激李自成的神經。
“大王說得太對了!今日末將在城西,就折損了不下兩三千人!要不是末將看到開炮,就把靠後的兩輛呂公車直接放棄沒再推上去,怕是傷亡還會多。田將軍、劉將軍,你們那邊可是死命狠攻的,損失一定比我還大吧!”
田見秀和劉芳亮被問到,也只好嘆息着實話實說,他們各自損失三五千人不等,如今已是傷兵滿營了。
就算流賊軍隊幾十萬,人命不值錢,也不好這樣扔啊。
沉狗官太歹毒了,每次都讓流賊看到希望看到機會,下重注,然後再掀桌子吃掉,真是卑鄙無恥!
“好了!現在不是訴苦的時候!”李自成也發現氛圍有點過了,斷喝制止了這種訴苦,把話題往正路上引導,
他知道手下人這時候不敢說話,於是就乾綱獨斷,自己拿了個主意:“強攻上蔡的責任,也不必追究了,本來就是孤親自拍板的,不會怪罪你們,眼下重要的是下一步怎麼打!
孤決定放棄從沉樹人這兒破城劫糧的想法了,讓部隊繼續相持封堵爲主,只要不讓沉樹人前進到開封城下、把糧食運進開封救援陳永福就行。
至於我軍自己也缺糧,只好逐步分兵就糧,你們自己羣策羣力解決。實在不行,讓葉縣那邊挑軟柿子捏,打一下左良玉搶糧,
或者逼左良玉交出一部分楊嗣昌生前留在南陽的存糧,威脅他不交出咱就打他,那樣也行,你們看如何更妥當!”
衆將面面相覷,誰也不敢說主動勸大王認慫的話,只好拿車軲轆話搪塞,說大王決策肯定是英明的,大王怎麼說咱就怎麼做。
李自成也是一肚子鬱悶,心中無奈,但只好親自背了這個鍋,從此不敢正視攻打沉樹人的城池。
……
上蔡城內,沉樹人一方在闖軍第二次攻城慘敗後,依然沒有放鬆戒備。
因爲“棱堡式五邊形馬面”很好用,經過了實戰檢驗,戰鬥結束後,沉樹人就繼續督導將士們修繕城防、優化結構。
有了更充足的時間,和上次的經驗,明軍士卒們修工事也愈發得心應手了,算是實戰中練了出來。
而如何打造鏈彈、確保以後再遇到巨型攻城器械時、能從承重樑柱方面打結構性毀傷,這個事兒也被沉樹人立刻提上了議題。
反正鏈彈是當時西方海軍早就用過的成熟技術,沒有難度,隨便找兩個鐵匠,把兩顆普通鑄鐵炮彈,用鐵鏈焊鑄到一起就行,所以短短兩三天就拿出了樣品。
而黃得功在旁邊,看着沉撫臺居然那麼快就能“總結實戰經驗教訓”,前幾天還想不到怎麼轟塌呂公車,現在已經拿出對策了。
造好之後,沉樹人也進行了嚴密的實彈測試,他沒讓人特地造呂公車,只是拖了幾個前幾天被打壞但沒塌的敵軍遺留車,進行了轟擊,果然這次沒幾炮就塌了。
沉樹人還覺得不放心,又讓人試試那些原木結構搭建的哨樓、箭塔,發現果然可以輕易砸斷原木柱,箭塔哨塔也會很快塌掉,這才非常滿意。
如此一來,就算以後遇不到重型攻城器,這種彈藥好歹也有點別的多功能妙用,以後攻打敵軍營寨時,可以輕鬆用鏈彈把木柱箭塔秒殺倒塌。
“大人您真是神了,居然只是戰場上看到一點敵軍的新戰法,立刻幾天就能想出破解,末將從軍二十年,從未見過您這樣腦子快的!”
黃得功看到測驗結果時,那佩服簡直猶如滔滔江水,一發不可收拾。
沉樹人卻還是那副雲澹風輕的表情:“這沒什麼,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我不過是出身富貴,從小跑得多見得多了。
這種鏈彈,紅毛夷人的海軍就有,專門打桅杆的,我用來打木柱木塔,也算適逢其會,物盡其用。
對了,這幾天李自成一直沒有消息?退兵之後真的徹底放棄了?”
黃得功連忙抖擻精神回稟:“確是如此,末將這幾天一直有小心謹防,昨天起還開始派出了大隊騎兵斥候探路。
闖軍確實已經放棄了攻打上蔡的計劃,估計是實在死傷太慘了吧。我估算了一下,從李自成來跟大人您對峙開始,估計闖軍已經損失了幾萬人了。”
沉樹人這才露出一個冷笑:“李自成不來,那就該我們搞點動作了。”
——
ps:評論還是沒有恢復……今天這一更了,字數其實是不少的,五千多字,和三千字兩更沒什麼差。
再觀望一下吧,剛好我兒子昨晚嘔吐了幾次,今天帶他看醫生。今明兩天都是五千字大章,週五再恢復兩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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