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張學曾出面施壓的情況下,曹振德壓根兒沒能掀起什麼風浪,就直接服軟了。
事後曹振德也只是派出心腹家人,給朱大典捎了一個口信,把蘇州這邊面臨的實際困難,跟朱大典說明了一下。順帶着還表示今年蘇鬆一帶的漕運、軍糧絕不會誤事。
曹振德很鬼,他甚至連紙面證據都不願意留下,只是讓信使隨身帶個信物證明身份。
此後十幾天內,蘇州府和松江府各縣,都順利展開了交糧工作。
沈樹人也沒食言,說好了“誰搶先交糧,誰就有好處”,就足額兌現。
他拿出了一些最近幾個月剛靠方以智和董小宛鼓搗出來的小機械小發明,實打實地籠絡人心。
出乎外人意料的是,第一家響應沈樹人號召的,居然不是蘇州府本地的豪紳,而是隔壁松江府的人士——華亭縣徐家,也就是徐光啓的後人。
不過仔細想想,也在情理之中。沈樹人那天在宴會上,說他有很多增產惠民的創新,是受徐光啓《農政全書》啓發。
既然如此,沈樹人做戲做全套,把徐家拉到自己的戰車上。利用徐家的勢力,才能更好地保護自己的權益。
誰讓明朝沒有專利法呢,新技術新發明要想絕對不讓人抄,是不可能的。只能是先跟當地的權威頭面人物結盟,靠着潛規則來維護勢力範圍。
……
徐光啓已經過世六年,連他兒子也已致仕養老。
如今負責徐家產業的,是徐光啓的一個孫子,名叫徐熙烈。
五天前,他在沈樹人府上見識了一臺由傳統織機改造而來的機器。當時只是遠遠看着,看不分明機械細節。
但是沈樹人讓董小宛演示了用新機器織布織綢的效果,速度比普通織機快了不少,而且能織出六梭寬的布匹,比目前市面上最寬的三梭布還寬了一倍。
看到那臺機器的一瞬間,得知沈樹人說“徐家只要帶頭把之前超囤的糧食繳納完稅,並且督促松江府其他豪紳跟進。就可以得到沈家的傳授、免費仿製自用這種機器,而且還能得到新技術在松江府範圍內的分銷權”,
徐熙烈立刻就背叛了自己的同鄉,成了沈家在松江府的“戰略合作伙伴”,外加最兇惡的幫兇。
隨着徐家把本家囤積的存糧、以及目前還在海上返程的糧船,都調到太倉劉家港去轉運,沈樹人也非常守約,親自把第一臺織布樣機送到了徐家厙(she)的莊園。
徐家厙是華亭縣下屬的一個鄉鎮級別區劃,就是從徐光啓在此設立莊園得名的,後世改名徐家彙。也就是說,徐彙區如今都是徐閣老家的莊田。
松江沿海的土地相對鹽鹼,沒法種桑養蠶,種棉花倒是沒那麼挑剔。所以光靠“桑基魚塘”的法子,是吸引不到徐家合作的,只有新式棉布織機纔有足夠誘惑力。
東西到手後,徐熙烈看得兩眼放光,撫摸着那竹木結構的機身,小心翼翼得如同在撫摸一個美女。
沈樹人也不藏私,直接指着織布機的關鍵解說:
“這個織機,說白了就兩方面改進,一個是把提縱經線的機構加寬了一倍、也增加了一倍提腳。這是笨功夫,沒什麼好說的。
真正的關竅在第二點:這個梭子下面加了一條滑槽導軌,從此緯線投梭不再是手拿,而是在導軌上劃來劃去。
兩頭還各有兩片彎曲蓄力的竹片,一旦解開機擴就可以把梭子彈出去,不過目前還不太穩定,遇到彈不到位的,需要手動撥上面的連桿復位。但是隻要十次有九次能彈過去,也省了不少力了。原本三梭布就要兩個織工操作,現在五梭布都只需一人……”
徐熙烈沒繼承到祖父的理工科才華,估計連《幾何原本》都沒讀完,所以也沒太聽明白設計原理。不過沒關係,直觀感受過了用法,剩下的交給府上的工匠就行。
後續沈樹人又不厭其煩講了更多,不必贅述,反正就是跟歷史上英國人1730年代弄出來的飛梭差不多原理。
目前可靠性差、經常需要人工復位,也只是因爲明末的冶金技術不行,造不了九十年後英式飛梭所需的彈簧鋼。
織機結構的調整,是董小宛在沈樹人點撥下弄出來的。
而彈梭鎖止材料,是方以智想的。方以智也沒見過“彈簧”,聽了功能描述後,就用倭弓的思路,靠竹木彎片積蓄彈力,可靠性自然比真的彈簧差遠了,只能算勉強可用。
(日本弓和英式長弓都是靠竹木彈性形變蓄能的,它們用的弓弦材料只是麻纖維,彈力不足。蒙古和中國的複合弓才靠筋弦的彈性形變爲主提供勢能。)
徐熙烈徹底弄清楚新機器的功效後,非常熱切地跟沈樹人商量,該如何靠這個東西牟利:“樹人賢弟,你覺得這新機器該怎麼**較好?”
沈樹人早就想好了:“你們家若是想用,可以自己造,也可以讓我們沈家的工匠造,造好後每臺只按兩臺舊式織機的價錢算就成。
對外賣的話,每臺比舊式織機的兩倍再加十兩銀子——這十兩銀子,就是飛梭、卡簧和導軌的錢,我知道材料便宜,但這主意金貴不是?能省下一個織工的人手,幾個月工錢就賺回來了。
雖說外地我們控制不了,但是蘇鬆地界上,我們兩家聯手,對外統一說法,控制住一大半的豪紳還是做得到的。
如果別人要自己造,也成,每臺也給幾兩銀子,非要偷學的話,那咱沈家就不運不進他們的綢緞布匹。我還會跟福建鄭家的少主商量好,讓他們來蘇鬆進貨時,別進那些不長眼的人家的布。到時候大明水運海貿全在我們手上,讓他們吃不了兜着走。”
徐熙烈聽了,也是倒抽一口涼氣。
確實,換個人還真沒這勢力,可要是沈家能說服鄭家統一態度,他們作爲蘇鬆紡織商的主要下家客戶,紡織商們還真沒本事亂來。
這樣至少可以抓大放小,對那些織機數上千臺的大商人全部控制起來。要不受約束偷用的,也就是那種只有幾臺幾十臺機器的貧農中農小作坊。
沈樹人這一手,也算是劫富濟貧了,只賺有錢大商人的“專利費”,不收個人窮苦用戶的專利費。
沈樹人還說了:松江府地界上的新機器授權,徐家出面搞定,銷售利潤雙方四六分成,沈家六徐家四。
蘇州市場,自然是沈家自己搞定,利潤也全歸沈家,跟徐家沒關係。
徐熙烈只負責銷售工作,外加搞定松江地面上不信邪的愣頭青,就能拿到最終純利的四成,也很滿足了。
另外,沈樹人還非常尊重技術的實際研發人。
他爲了這事兒,送了方以智一千兩銀子,還有蘇州城裡的一所小宅子,讓方以智以後可以經常來蘇州做客、有個自己落腳的地方住。
對於董小宛,他則是大筆一揮,把董小宛的賣身契燒了,告訴董小宛以後不用以奴婢身份自居,可以留在沈家作爲客人身份,或者將來納她爲妾。
而董家繡莊的老宅產權,沈樹人也把房契還給她了。田莊桑園和工坊就不用還了。
……
隨着越來越多的蘇鬆豪紳服軟加盟,沈樹人光是新式織機的定金,就收了好幾萬兩。同時數以百計的糧船,也陸續來到太倉劉家港碼頭,集中交割今年需要繳納的漕糧和軍糧。
沈家爲了這事兒也是嚴陣以待,把別的生意都稍稍放緩,擠出足夠多的大沙船,每天在碼頭上排隊等着進港裝貨。
沈廷揚甚至又給自家船廠下了單子,要多造一些海船。
十月的最後一天,徐熙烈親自帶着一大批糧船,抵達劉家港交貨。
碼頭上,早就有一大羣其他蘇鬆豪紳派來的眼線,也都來悄悄觀摩。
一來是看看徐閣老家有多配合沈樹人。二來也是因爲他們聽說、沈樹人在港口裝卸技術方面,也鼓搗了一些很好用的玩意兒。
碼頭上有不少泊位,過去兩個月都被布幔和腳手架圍着,似乎是在施工加蓋。
如今圍擋都已撤去,可以看到好多泊位的棧橋都變得更加寬大、深入河中。棧橋末端中央還立了一些跟水車輪似的大傢伙,上面有絞盤、麻索、掛鉤。
碼頭上堆着一堆堆的木板格子。如果有後世來客看見,就會發現這些木格子都跟倉庫裡的剷車托盤差不多樣子,只不過邊上還有很多穿麻繩套鉤子的固定位。
隨着裝卸開始,這些機械如何運作,也終於一目瞭然。
只見幾個碼頭工人把裝糧食的大麻袋一個個堆疊整齊在木頭格子上,然後套上麻索掛鉤。
在棧橋那個大水車輪狀的機器裡,也有幾個工人用體重踩着輪子邊緣,加上省力滑輪的原理,把整個剷車托盤狀的木格子絞起來。
然後再在另一個工人的操作下,把懸臂的方向扭轉半圈,裝到棧橋另一側平行泊位的另一條船上,輕輕鬆鬆就實現了幾十石重貨的過駁。
這種改良版的鼠籠式起重機,歐洲人一直用到蒸汽起重機出現之前。
沈樹人又仗着現代人的思維,加入了一些“模塊化、標準化”思維,配合了剷車托盤,輕輕鬆鬆就省掉了碼頭工人一包一包扛上扛下的大部分勞動量。
而爲了更充分地利用這項技術節約成本,沈樹人甚至還提前在千里之外佈局了——他運給楊嗣昌和史可法的軍糧,是蘇州起運,廬州卸貨的。
如果廬州那邊還用原始生產方式,那就意味着至少一半的裝卸費省不下來。
所以,實際上早在一個半月前,沈樹人剛琢磨明白起重機這事兒,他就已經悄悄派了家丁坐船去廬州。
還找了在安徽桐城做官的表哥張煌言,由沈家出錢、張煌言出面,幫襯着組織民夫改造淝水河畔的合肥碼頭設施。確保糧食到了合肥後,也是這樣直接剷車托盤式卸貨。
這些木格子托盤的大小和容量,沈樹人也是精心算過的,一盤剛好就是一輛牛車能拖動的重量。
所以卸船的時候,直接連木格子放到牛車上,一抽鞭子就能跑。這思路,也跟“集裝箱船和集裝箱卡車精準對接”差不多了。
用了那麼多現代物流管理優化思路,沈樹人最終算下來,他全程所需的“過江銀”,只要九分銀子就能搞定,還不用做假賬。
往年,明面上收的“過江銀”就達到了一錢三分,而實際上因爲明中後期物價上升、工錢上升、攤派超耗,地方上真實徵收的過江銀早已達到了四錢銀子。
沈樹人用了別人四分之一的銀子,就把事兒辦了,還白白多運了兩百里水路的里程,這活兒不能說辦得不漂亮。
當然了,改造碼頭棧橋、造吊車、造剷車木格托盤……這些“固定資產”投資的成本,沈樹人並沒有算進去。
好在明朝也沒有會計準則,不存在“固定投資的折舊必須攤銷到成本里”的規定。沈樹人只要說這些東西是沈家的固定資產,不存在“使用貶值”,也沒人能抓他把柄。
看到沈家的船隊押着徐閣老家的糧食、前往合肥,河道衙門的曹振德徹底面如死灰。
他知道,朱總督交給他的差事,已經徹底辦砸了。
“朱兄,你還是自求多福吧,要是被陛下知道,漕運裝卸次數簡化後,能省那麼多銀子。而你卻阻撓漕運改海阻撓了那麼多年,陛下能給你好臉色看麼?”
這麼一想,曹振德倒也不怕了。只要朱大典不再是皇帝面前的紅人,他也就沒能力報復辦事不力的屬下了。
自己似乎應該及時兩邊下注,修復一下跟沈家之間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