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門口又有官員來拜見了,是否要老奴伺候您更衣準備?”
信陽府衙隔壁,一處臨時簡單整修的大院內,潞王朱常淓正在花園亭中指點女兒琴藝,忽然一個宦官就進來通報。
那宦官很有眼色,也知分寸,並不問“王爺是否要接見”,只說“是否要老奴伺候更衣”,
一來顯得他並不是在請示主人的決策,而是在請示他有什麼要做的,似乎很勤勉。
二來麼,也潛移默化地傳達了一個“王爺肯定會傾向於接見這位來客”的心理暗示,這一點似乎都沒必要問了。
然而,朱常淓跟身邊的親隨宦官,也是打了幾十年交道,哪裡會不瞭解下人。他只是短暫一愣,就出言點破:
“孤又沒說要見,你這奴才瞎忙活些什麼?說多少次了,不要落下結交文武外臣的把柄!傳到陛下耳朵裡,又徒惹是非!”
朱常淓是個極度膽小怕事的人,當初他父王死的時候,他才六歲,上面原本有好幾個哥哥,但都夭折了,死在父王前面,這才輪到他繼位。
他從小也沒被培養過怎麼當好王爺,更別說其他的了。最大的愛好,就是彈彈琴,讀讀佛經,把玩一下各種古青銅器香爐。
最多再加一條收藏名香,不過那也只是對彈琴和香爐愛好的延伸而已,是爲了焚香撫琴和焚香禮佛。
這不,此時此刻,他坐在鋪了錦墊的石墩子上,一邊訓斥老宦官,一邊還親手操刀往一個東晉的鎏金博山爐裡颳着陰沉香,再用工具輕輕壓實。
老宦官捱了訓,又怕自家王爺得罪人,只好委婉多說幾句:
“老奴知道王爺的苦衷,不過今兒來的,是湖廣巡撫沈樹人。他一登門,就說進城時已經路遇了福王,卻沒見到王爺您,擔心王爺身體抱恙。”
朱常淓聽了這解釋,態度才稍稍緩和一些,對方來得有理有據,直接拒絕有點失禮。
就在這時,他眉頭一皺,原來是旁邊的女兒朱毓嬋彈錯了一處手法,還是個很低級的錯誤,這一下子就讓朱常淓不能忍了,也轉移了話題:
“教多少次了!這《鷗鷺忘機》之曲,首在心懷淡泊,棄絕巧詐,則天地萬類自然親近。每調末尾,只求古拙,無需花哨巧飾。
似你剛纔這般忍不住細掃炫技,如何能得淡泊之真髓!這寧神香是白點了!回去把《指法釋觤》篇抄錄一遍!加深印象!”
原來,朱常淓之所以生氣,是因爲女兒彈錯的這個曲子,不是別的,正是他所著的《古音正宗》裡詳細解讀過的五十首古曲之一、《鷗鷺忘機》。
女兒連親爹親自寫過教材、深入解讀過的曲子都掌握得這麼差,難怪他會恨鐵不成鋼。
而這首《鷗鷺忘機》的古曲,來自於一個《列子.湯問》裡的典故:
有個人很愛海鳥,每天到海邊跟鳥一起玩,久而久之海鳥都跟他親近。有一天他爸跟他說:聽說海鳥都不怕你,你趁機抓一隻回來給我玩。第二天這人再去海邊,就再沒有海鳥敢飛下來跟他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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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姓竊明】 【】
後世很多人其實也聽過這個典故,只是不知道名字。
朱常淓在《古音正宗》裡解讀這首曲子,就強調這首曲子是要展現“淡泊名利、不以世事爲懷,則天地萬物都會以爲你無害,與你親近”,所以指法一定要古拙正統,中正平和,一切花裡胡哨的技法都不要用。
如果生出了名利之心,佔有之心,就得不到天地萬物的自然善意了。
有時候,朱常淓親自彈起這首曲子時,也會忍不住想:孤都這麼廢物了,按說天地萬物都該知道孤人畜無害,沒有威脅,從而跟孤親近善意纔對……
……
然而,此時此刻,他剛剛不由自主往那兒腦補、感慨,平時學琴很認真的朱毓嬋,卻不再逆來順受,而是幫着那老宦官一起勸道:
“父王,如今之世,心懷淡泊,棄絕巧詐,有用麼?如果人畜無害,對人沒有威脅,就不會招來災禍。
那天下藩王,比您威脅大的多了去了,李自成怎麼就一路追着我們攆,都追殺兩三個月了!
我看《列子》就是騙人的,海鳥肯下來,肯定是海灘上有海螺蚌蛤可以吃,李自成追我們,也是一樣的啊。”
朱毓嬋年紀尚幼,她原本接受父王的教育,讓她清淨淡泊,她也不覺得有錯。
可這兩個多月相對顛沛流離的苦日子過下來,也讓她幼小的心靈產生了不少懷疑和動搖。
世上哪有淡泊名利就能避災遠禍的道理?災禍根本就是自己找上門來的,應該要反擊!
“你……你居然敢頂嘴了!”朱常淓被女兒直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拿《古音正宗》和《列子》上的解讀反擊,一時也是語塞。
加上他性情懦弱,也做不出直接體罰的事來,他就這麼一個女兒,哪裡捨得打了,只是一個人氣咻咻的。
朱毓嬋也沒想父王生氣,見狀又有些愧疚,拿着絹帕親手給父王揉胸順氣,嘟囔着說:
“孩兒也沒想氣父王的,只是覺得再這般一味不問世事,指望靠淡泊在這亂世遠禍,太不實際了。有英武敢戰,能爲我們禦侮的忠臣良將,爲什麼不勉勵呢。
像開封的周王叔那樣,直接毫不避忌,以王府名義開倉犒軍,激勵將士們與賊人血戰,保衛封地,不好麼?
咱散銀子犒軍都只敢偷偷摸摸散,就怕被李自成報復,這叫什麼事兒?我們自己都沒信心,將士們還怎麼有信心死戰?”
朱常淓被說得,字字句句心中都在滴血,但他也知道女兒說得都對,是自己太膽小,總是怕被人報復。
“罷了罷了,聽你的便是。咱也不是結交文武,只是被攆得這樣了,迫不得已模仿周王激勵士氣而已,陛下應該也不會怪罪吧。”
想明白這層道理,朱常淓也覺得已經耽誤得太久、太失禮了,索性就好好讓那老宦官服侍他鄭重更衣了一套禮服,這纔出去接見沈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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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也好跟人解釋:剛纔沈樹人來時,王爺正在沐浴更衣,這才讓他等候多時了。
朱毓嬋在旁,見父王答應了,這才喜道:“父王英明!那孩兒也跟着一起見見那位沈撫臺吧。坊間都說他神機妙算,孩兒有些好奇呢。”
朱常淓一邊換衣服,一邊又皺眉,覺得女兒總是整些幺蛾子:“你一個姑娘家,怎能見外客?”
朱毓嬋有些失落,卻也找不到藉口,只好放棄。
她扶着父王來到宅院正堂後,朱常淓在屏風後正了正冠,這才露面。
而朱毓嬋就躲在屏風後面,沒有得寸進尺,但也不走。
朱常淓看了一眼女兒,也只是無奈溺愛地苦笑了一下,對這種程度的胡鬧,並不阻止。
“下官沈樹人,拜見潞王殿下。”沈樹人已經在那兒喝茶等候多時,見到王爺立刻起身行禮。他帶來的見面禮,也都已經提前被宦官收好了。
這種級別的拜會,當然不會把禮物當着主人家的面拿出來,都是直接交給下人的。對方也不會當面拆看,都是客人走了之後才問收到了什麼。
又不是差錢的主,誰會在乎禮物呢。
朱常淓上下打量了一下沈樹人,也是不由詫異:“真是後生可畏,早就聽說沈撫臺是當世罕有的青年才俊,沒想到竟能如此年輕。
我大明江山,竟是靠你們這些晚輩扛起來,實在令人慚愧吶。嘖嘖,允文允武,英朗峻拔,真是一表人才。”
沈樹人:“王爺過譽了,這些不過是天生父母給的,何足道哉。”
朱常淓也意識到自己關注點不對,連忙改口:“對對對,這些有什麼好說的,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沈撫臺才智絕世,定然是不願被人以貌看重了。
早就聽說當初楊閣老還在世時,就多仰賴你的智謀破賊,玩弄闖賊張逆於股掌之中,孤在衛輝時,便竊慕賢侄的才幹。如今,更是要感激賢侄的救命之恩。若非湖廣官軍北上救援,孤與福王、趙王怕已都是白骨了。”
沈樹人:“王爺過譽了,下官也曾聽黃總鎮轉述歸德樑府臺等人對王爺的讚譽,都說王爺是淡泊名利、卻又仗義疏財的罕見賢王。
在歸德時,您能跟周王一樣不吝財物,舍上百萬兩家資犒軍助戰、激勵士卒。卻比周王更淡泊名利,散了財還不留名,下官着實佩服得很。
不敢瞞王爺,值此多難之秋,下官爲了忠於朝廷、做成事兒,偶爾也不得不事急從權,貼錢做官,靠着家中數代爲海商,積累下的千萬傢俬,補貼軍餉賞賜。
但下官實在沒有王爺的胸襟,下官倒貼了錢,那都是唯恐人不知下官的清廉、恩惠。似王爺這般深藏功與名的,實在是令人佩服。”
朱常淓被沈樹人這番話,也是說得老臉一紅,同時內心還是挺開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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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之所以發錢不留名,本意當然是懼怕事後被李自成記恨報復了。但被沈樹人說成淡泊名利,貌似也沒錯。
而他和沈樹人這番客套,自然也被屏風後面的朱毓嬋全部聽在耳中。
她來偷聽,原本一來只是好奇,
二來也是因爲她留了個心眼,最近發現福王兄朱由崧得知沈撫臺要來後,就上躥下跳想要主動拜會結交。
朱毓嬋怕朱由崧存了什麼壞心思,所以就也想看看沈樹人是個什麼樣的人,人品是否正派,有沒有可能被福王兄拉攏沆瀣一氣。
此刻聽了對方和父王的初步交談,朱毓嬋也沒聽出什麼毛病來,對方挺客客氣氣的,不卑不亢。畢竟她才十五歲的小姑娘,又是久居閨閣,哪裡能聽出多少人情世故的弦外之音。
不過,聽到父王一再感慨沈樹人年輕得出人意料、英朗峻拔,是當世罕見的青年才俊,朱毓嬋也不免臨時起意,產生了新的好奇。
她從小被關在王府裡,又沒有兄弟,除了父王,在逃難離開衛輝之前,她連完整的男人都沒見過,只見過服侍的宦官。
離開衛輝之後,最近兩個月,兵荒馬亂的,倒是沿途看到過一些武將和士兵,最初還非常好奇,畢竟這些都是男人。
此刻,聽父王說對方年輕、高大峻拔,她就偷偷在屏風邊緣的薄紗帷簾上戳了個洞,湊了一隻眼上去偷看,想知道年輕一輩的文官該是長什麼樣子的。
“文官竟能如此高大?這怕是有六尺了吧,武將都沒這麼高吧?果然看起來好英武,這種人真是兩榜進士出身麼?不過看上去好白,應該是讀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