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張名振、鄭成功拉回來的那些河北邊軍和關寧軍的安置,絕對是一個非同小可的問題。
考慮到南京還有正兒八經的新六部內閣,大明朝廷的律法、制度還在,朱樹人當然不能公然顯露出當軍閥的野心、隨便把河北邊軍收爲己有,那樣太違背大義名分了。
他現在畢竟還只是大明的封疆大吏,而非中樞重臣。但凡露出點非常野心,哪怕此前的忠誠姿態做得再好,也都會前功盡棄,反而惹來不必要的圍攻。
反賊有反賊的套路,竊國有竊國的套路,腦子裡這根筋是時時刻刻鬆懈不得的。
正牌兵部尚書、大概率會成爲新內閣首輔的史可法,也不可能容忍朱樹人隨便拉攏原本屬於朝廷的武裝。
史可法是有骨氣的忠臣,算是東林當中比較有節操的存在了,朱樹人也不可能跟史可法鬧彆扭。
所以,朱樹人有兩個選擇,可以安置這些人馬:
首先第一個理由,便是這些部隊,是通過海道總兵張名振的護航、由戶部的海路漕糧船隊接應回去的。可以暫時編入戶部的護漕部隊,駐紮在舟山羣島(張名振此前的海道總兵駐地也在舟山羣島)
對外麼,就可以說這些部隊的後續整編、歸屬可以由兵部另行調撥,由護漕和海道管,只是一個臨時行爲。
至於這個臨時要臨多久,就不好說了,完全可以看戶部尚書沉廷揚的心情。
第二個藉口麼,便是等這些部隊抵達舟山後,如果時間久了,被人說閒話,或者需要調防使用,那就可以去浙江巡撫張國維,和浙江總兵蔣若來那兒借殼一點編制。
反正大明護漕海軍的駐地就在寧波和舟山,地理上算是浙江巡撫的地盤。
而張國維跟沉廷揚朱樹人也是老交情了。他跟沉廷揚的交情從朱樹人穿越前、吳中治水時就結下了,跟朱樹人則是在厘金變法上多有配合,後來還有多次互相幫襯利益輸送的交情。
加上張國維還是崇禎朝倒數第二任兵部尚書、戰事不利被貶來當浙江巡撫的,他這個老資格往那一放,史可法也不會說什麼。
所以讓張國維當這個“臨時代持河北三邊官軍股權”的白手套,簡直再合適不過。
……
朱樹人就趁着二月上旬這段時間,抓緊把他跟張國維之間的最新結盟拉攏事宜處置了,
還從海道總兵張名振麾下,撥了幾個水師將領,比如沉家家丁出身的參將沉練等人,名義上暫時劃歸張國維麾下的浙江總兵蔣若來管理,由他們直接指揮協調從北方撤回來的三萬河北邊軍和關寧軍。
張國維和蔣若來也心知肚明,不會亂伸手干涉這些部隊的具體指揮。對他而言,值此亂世,作爲新到任根基不穩的浙江巡撫,一上來就有三萬友軍幫他撐門面鎮場子,他也是樂見其成的。
這些事情,前後也不過十天之內,就料理妥當。如此一來,在南方朝廷討論擁立新君問題之前,朱樹人其實已經在多個省擁有了強力的支持。
湖廣全省,那不用說,那是朱樹人本人出鎮了三四年之久的核心地盤,還都被他反覆犁地一般誅除異己、打擊豪強劣紳,種田經營得鐵桶相似。
四川那邊,有他的世叔盟友方孔炤當總督,朱樹人還跟方孔炤的兒子方以智有同年之誼,方以智還跟着他鞍前馬後配合了多年,一起升官上進。
四川的將領們,也都被朱樹人誅殺張獻忠、平定流賊的功勞和能力所折服。不服朱樹人的頑固勢力,也都此前藉着張獻忠的手殺得差不多了。
南直隸這邊,朱樹人倒是不怎麼插得上手,這裡也算是東林和其他守舊勢力最頑強的地區,主要是南直隸的江南部分至今沒有遭遇戰亂,也就沒有洗牌。
但他父親沉廷揚已經是正牌戶部尚書,也算內閣重臣,能在南京說上點話。
福建那邊,朱樹人從來沒有發展過勢力,也太遙遠,不過福建本來就是“兵家不爭之地”,憑朱樹人跟鄭成功這份近乎結拜的交情,也已經夠用了。
自古福建地區只要在南方朝廷立國本的時候不插手,不搗亂,就足夠了。也不指望當地勢力能幫上什麼忙。
如今,又加上一個老盟友張國維,被恩威並施結爲外援,控制浙江。浙江雖然地域狹小,但畢竟跟南京近在肘腋,對於南京朝廷的平穩過渡,也是非常重要的。
整個南方七省,只剩下兩廣和江西、雲貴,朱樹人算是沒怎麼控制。
江西只有一個九江府是被朱樹人整頓滲透過的,鄭成功也在那兒當過一陣子九江知府,其餘所有府都不聽朱樹人的。兩廣則是完全一點交情都沒有。
至於雲貴,此前明朝對其通知也已經近乎名存實亡,所以暫時不用考慮,那都是未來需要改土歸流的地方。
倒是朱樹人迫降孫可望之前,孫可望幫着幹髒活,在貴州殺了一些不服王化的土司部落,後來投降朱樹人,也就減輕了一些貴州的反抗力量。
如今執掌江西的,還是跟朱樹人原本有過小摩擦的袁繼鹹。不過袁繼鹹這人還有點公心,也算大明忠臣,分得清是非輕重。
而兩廣那邊,也沒怎麼受到蝴蝶效應的影響,依然是歷史上在北方抗擊流賊數次失敗、但卻得以免罪、剛剛被調去當兩廣總督的丁魁楚統治。
這個丁魁楚原本歷史上也沒什麼建樹,在兩廣混日子混了數年,最後清軍打過來就直接投了。
另外,在南直隸內部,鳳陽總督馬士英,乃至他的至交好友阮大鋮,那是一直跟朱樹人有仇的,阮大鋮的仇尤其深,馬士英倒還只是跟朱樹人有點擋路爭官的小矛盾而已。
江北兩淮的明軍將領中,跟馬士英過從甚密的劉良左,跟朱樹人也有點小過節。加上他們之前已經被福王冒天下之大不韙提前籠絡過了。
山東淮北的劉澤清,則是因爲此前朱樹人救駕不及揹負上了一個“縱賊過境”、外加“籌備渡船不及時,導致朱樹人沒能及時北渡黃河故道、救下先帝”。
這也是一樁了不得的大罪,劉澤清出於對被清算的恐懼,也自然而然選擇了向馬士英靠攏。
但朱樹人也沒辦法,他救駕不及的事兒,肯定要找個甩鍋的,他也不可能拉攏到所有人。
劉澤清歷史上就是個保存實力一心割據的左右逢源軟骨頭,朱樹人既然知道歷史,非得找個背鍋的,當然優先甩給劉澤清了,否則還甩給那些忠義之士不成?
便是在這樣的局面下,南方朝廷終於迎來了大是大非的抉擇。
……
崇禎十七年二月二十四,崇禎駕崩後大約四十天,也是李自成兵敗回北京登基並逃跑後的第五天。
北方的最新變故軍情,終於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到了南京,也在此前一天先送到了中都鳳陽。
也正是到了這一刻,南京和鳳陽的大明文武們,才板上釘釘確認了先帝三子幾乎都不可能逃出來了——
李自成撤出北京城之前,絕望中揮起屠刀,濫殺先帝子嗣的行徑,在北京城裡有不少人都聽聞了,並且向外傳播,自然也會被南方朝廷派去打探軍情的有關人員蒐集到,並且以最高優先級回報。
在得到這條消息之前,南京六部構成的新內閣,其實也已經私下裡偷偷討論立新君的問題,討論了七八天了,只是沒敢過明路,也沒敢讓任何外鎮地方督撫知道。
到了這一刻,一切終於可以攤到檯面上來說了。
這天一早,南京紫禁城文華殿內,兵部尚書史可法,終於藉着內閣當值的機會,默契地召見了其他五位尚書,一起討論大事。
在大明一朝,南京也是一直有皇宮或者說紫禁城存在的,便是後世的“南京故宮”,只不過到崇禎末時,大多數殿宇因爲年久失修,都已傾毀,
僅存文華殿、武英殿、奉先殿、慈禧殿等少數幾座主要殿宇還維持着。另外作爲門面的奉天門、東華門、西華門都也還算完好。
但是這幾座殿宇,也都是辦公和舉行典禮、祭祀的地方,纔有人保持修繕,用來居住的內宮基本沒剩什麼。
所以歷史上朱由崧即位爲弘光帝后,長期也是居住在“南京內守備府”,以此作爲臨時行在,只有辦公和舉辦朝會、典禮才入宮。朱由崧也撥出錢款重修居住性的內宮,但因爲他總共也才當了八個月皇帝,就被多鐸幹掉了,直到南京淪陷,故宮內宮也沒修好。
如今,史可法等人,也就僅僅依靠南京紫禁城有限的幾座宮殿,撐起內閣辦公的架子,讓朝廷威儀看起來勉強跟北京一樣體面。
“諸位,如今聽說太子與諸王都極有可能已遭不幸,這國本大事,可再也容不得遷延了。距陛下大行的噩耗傳來,已經整整一月。再虛懸下去,怕是各省也難以跟南京內閣步調一致。諸位有何看法,且暢所欲言。”
史可法率先起了個頭,一邊說也一邊把南京兵部今天剛收到的“聽說李自成退出北京時殺害了二王”的小道消息抄本,遞給其他諸尚書看。
與會的還有吏部尚書王鐸、戶部尚書沉廷揚、擬任刑部尚書的徐石麒、禮部尚書姜日廣、工部尚書高弘圖。這些人裡,凡是居於要害部門的,未來基本上也都能列入東閣大學士。
這些人裡,其中高弘圖在崇禎死時,剛好遇上南京工部尚書出缺,而高弘圖原爲南京兵部侍郎,如今因爲蝴蝶效應,史可法需要提前湊齊六部組閣,前幾天剛跟同僚們集議,讓高弘圖改任了工部尚書——高弘圖前些年在北京時,就當過工部侍郎,業務也算熟悉。
而徐石麒也算是老熟人了,他幾個月前還在北京當刑部尚書呢,陳新甲被議罪處死時,就是徐石麒辦的桉。後來的內閣首輔周延儒被崇禎問罪處死,徐石麒在辦這一系列的桉子中,不太合崇禎的意,就把他貶職閒住。
徐石麒的籍貫是浙江嘉興人,被崇禎罷免後就南下回老家了,也就比張國維早了一點點閃人。剛到嘉興老家就傳來皇帝死訊了,而南京刑部也缺口比較大,史可法就把徐石麒拉來。但他還沒有得到正式任命,只能先掛副職,等將來有了皇帝或者監國,才能正式走完任命流程。
此時此刻,史可法說完後,徐石麒和高弘圖根基都不深,名不正言不順,也就不太願意就實質性問題開口,核心議題也就是剩下四個人討論爲主。
高弘圖只是說了些保險的車軲轆話,勸道:“史閣部還是謹慎些好,諸王遇害,不過是風聞,並無十足鐵證,我們身爲人臣,貿然定論,將來只怕萬一……”
高弘圖這話四平八穩,在場其他五大尚書都是名教中人,最講究“必也正名乎”,當然不會在這上面反駁。
唯有戶部尚書沉廷揚,文化水平最低,理論上其文化水平也最不配進內閣,他對名分大義也就沒那麼敏感,比較實用主義。(大學士畢竟是有學術地位的,所以原本一定要科舉出身。花錢捐官出身的人,可以做到戶部尚書已經是特事特辦了,要做大學士阻力實在太大)
沉廷揚便有些焦急地說:“國本大事如何等得許久?就算消息不確鑿,也只能先聽史閣部的,議個章程備着!”
高弘圖微微白了他一眼,也不反駁,心說你丫的跟潞王是兒女親家,你沉廷揚的態度能騙得了鬼!
史可法倒是相信沉廷揚不是那個意思,他連忙開口止住了這種無意義內耗:“好了,名正言順固然重要,但也不必一直糾纏,研文兄(高弘圖)所言確有道理,咱今日就先以監國人選爲議題,展開後續討論,暫時不涉及新君人選。”
皇帝位置虛懸時,先立一個宗室爲監國,也是有先例的。
當初英宗在土木堡被俘,于謙等人一開始也是先立其弟爲監國,後來英宗一直沒回來,還被也先拿來要挾叫門,于謙等人才把監國正位爲君。
如今先立個監國過渡一段時間,等等崇禎的兒子們萬一能逃出來,也算有個緩衝,也等於是“公示期”。
要是監國都公示了幾個月了,崇禎的兒子也不出現,那就等於“註銷之前已經登報請債權人確權了,是債權人自己不來的,等同放棄債權”。
這話很公允,自然沒人質疑,六部尚書全部答應,史可法也算先推進了一個小目標,把信心建立起來了。
很快,史可法就把問題推進到了戲肉上:“那諸位以爲,如今何人適合監國?”
史可法一邊說,一邊不由自主看向禮部尚書姜日廣。姜日廣也知道,禮部管倫常,所以基本討論範圍必須由他來給定。
姜日廣便當仁不讓地說:“依照倫常禮法,自然是福王殿下與大行皇帝血緣最近。
另有惠王,親疏遠近一般,只是長了輩分。且惠王殿下公然禮佛多年,遣散妃嬪,恐無心於此國難之秋監國。
最後,潞藩較福、惠二藩稍遠一輩,但去年陛下曾命其代天祀祖,似有以其執掌宗室諸務之心,只是此後未有明詔。且素聞潞藩有賢名,故而大行皇帝纔會在告慰鳳陽祖陵祖廟時舍近而求遠。也不妨將其列入討論,以告慰大行皇帝。”
姜日廣這番話,也不完全代表他本人的意思,其實背後自然有東林檔和一衆南京主流文官的壓力——
歷史上,東林文官也害怕福王爲了當年老福王的事情清算他們,重新重用閹檔來反攻倒算,所以找各種藉口扯福王后腿肯定是有的,只不過很多理由實在不像話,最後也沒有得逞。
誰讓史可法這人還是比較正直,講原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