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武六年,八月初一,山海關。
自從七月底開始,遼西的戰雲,再次密佈,明清兩方在消停了五個月之後,各自集結重兵,來到這一地區。
豪格開始只是打算來搶一把,利用山海關還在清軍手上,入關方便,一越過長城後,就可以化整爲零,迂迴到其他方向,哪兒空虛打哪兒,明軍主力追上來就直接跑。
至於永平府境內的明軍主力,豪格根本就沒打算去碰。半年前他放棄北京城的時候都不敢碰,現在還有什麼好碰的?那不找不自在嘛!
可惜,豪格打算迂迴,對手卻沒想放過他。
他還沒來得及出兵,張煌言就提前在永平府境內加大了屯兵力度,而且把紮營位置進一步前移,讓明軍直接抵到了山海關關前、距離關牆城樓,最多也就幾里路,也就是堪堪避開關牆上最重型紅夷大炮的射程。
明軍也不傻,就算要堵門,也沒必要真正貼臉,空出一段重炮的火力覆蓋距離,還是有必要的,這點孔隙也不夠大軍迂迴繞路。
看到明軍有所準備,豪格麾下不少王爺、貝勒就開始打退堂鼓。他大清這幾年連戰連敗的陰影還沒散去,誰也不想再玩命。
於是就有人勸豪格要不放棄算了,至不濟,也可以考慮換個方向,從其他地方破口而入,大不了強攻一段明軍空虛的長城關牆。
勸說的人,不僅有滿達海、嶽樂這種掌兵親王(博洛在內黃大戰中受傷,回來後死了,爵位由其兄長嶽樂繼承),也有鰲拜這樣的豪格絕對心腹,不得不讓人重視。
對於另找空虛破口的建議,豪格倒也不是不能考慮。但放棄山海關,他肯定是不願意的。
於是豪格勉爲其難激勵部下:“諸位不要被南蠻子打怕了!此前我大清接連失敗,就是因爲陷入了漢人的攻守城陷阱!我們自以爲得了天下,不願意丟失土地,明軍要佔我們已經佔住的城池,我們就流血拼命!
現在我們已經沒有了城池的束縛,回到了先帝朝時的態勢,可以搶了就走,明軍機動不如我軍,逮不住我們的!勝利必然重新屬於我大清!明軍妄想殲滅我們,那是癡人說夢!
眼下這山海關,依山傍海,不比尋常城池,若是城池,明軍能四面圍攻,包圍我軍試圖殲滅,以明軍火炮之犀利,我軍未必敢死守。
但山海關背後來路開闊,只要明軍沒有翻越燕山,我軍就可以在此消耗明軍,打擊明軍士氣,以一場大勝止住明軍的勢頭,讓他們再次不敢小覷我大清!如果不在這兒打出數年太平,將來明軍一直藐視我大清,年年來擾,就永無寧日了!”
衆將被豪格的這番道理說服,這才勉強提起意志,決定跟明軍打一場山海關防守戰。
畢竟連番大敗之後,總得打一場勝仗,才能止住敵人的覬覦,不讓人小看。這不僅是爲了一城一地的得失了,更是爲了長久的太平。
而且滿清內部還有一重壓力,那就是他們如今的統治格局,一時不搶劫或許還活得下去,但如果長久不搶,絕對是要崩的。
半年前從河北有計劃地撤出時,豪格也不是完全沒長心眼,他在帶走了滿人族人的同時,也帶走了幾十萬漢人——這種掠奪人口,並且讓他們漸漸滿化的事情,從奴兒哈赤到黃臺吉,一直都有幹。
一方面是滿人人口太少,能同化一些對他們忠心的、擡旗爲包衣,就儘量多擡一些。
另一方面,滿人缺少工匠和技術人員,從河北撤退時,北方中原的技術人員自然是能帶走多少就帶走多少,這樣出了關才能繼續造火槍大炮,並且讓自己的技術也儘量模彷學習明軍的進步,不至於落後太多。
要養活那麼多工匠,就需要大量的錢糧,這些人挖來不是從事農業生產的,而是從事專業技術工作或者給漢軍旗當兵的。
不拿錢糧穩住他們的忠心,如果從內部爆發出變故,再結合大明的外部壓力,那就不是滿人同化他們,而是滿人自己被遼東漢人反過來同化了。
滿人全族經過多次重創,眼下只剩下四十多萬人口,而且是男女老幼都算上了。
核心的滿人十五歲以上男丁,只剩下了七八萬人,幾乎需要全民皆兵,被打回了奴兒哈赤時代的艱苦狀態。
十五歲以下的孩子,不分男女,加起來有十幾萬。最後剩下的二三十萬,則是十五歲以上的女人。
如此嚴峻的形勢,讓豪格沒有更多選擇。
……
雙方就在這種互不退讓的姿態下,開始了山海關的攻防戰。
八月初四,在幾天的簡易工事準備後,明軍就開始採用簡易的沃邦攻城法,從距離山海關關牆三四里路的地方,就開始挖掘壕溝,朝着山海關關牆延伸。
歷史上沃邦要幾年後才漸漸在法國內戰的戰場上嶄露頭角,但現在提前被朱樹人用荷蘭航海家塔斯曼的船隊、從歐洲重金招募相關人才、提前挖了過來,也就順理成章第一時間爲大明效上了力。
楊森.塔斯曼和笛卡爾是一年半前來的亞洲,沃邦則是塔斯曼的第二波船隊運來的,前後剛好隔了一年半,一到大明就得到了朱樹人的重用。
一開始明軍很多將領還不服,但考慮到王爺只是讓這個紅夷人負責攻城戰的挖溝技術工作,沒有別的權力,他們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慢慢旁觀偷學,沒人給沃邦找麻煩。
明軍正面本來就是爲了牽制拖住,有需要給個合理的藉口、讓清軍不懷疑明軍“爲什麼會打得這麼慢”,所以慢慢挖壕溝就好了,挖上半個月一個月也無所謂。
山海關關牆上的清軍一開始很警覺,看明軍挖了三天沒動靜,就讓關牆上僅剩的紅夷大炮對着壕溝轟擊——
經過年初內黃戰役折損了一百三十門重炮後,好在是清軍後來在北京守城時沒再丟大炮,提前撤軍把大炮都轉移了,所以現在清國全國還保留了大約八十多門重炮,勉強還算是一股可用的炮兵勢力。此刻在這山海關,清軍也投注了三十門重炮的防守力量。
可惜,這三十門大炮對於專業設計過的沃邦攻城壕當然是完全沒用,轟來轟去,哪怕指望跳彈反彈殺傷,也怎麼都彈不進溝裡。
沃邦設計挖出來的壕溝,每一條都能精確把士兵和大炮的推進路線、統統掩藏在城頭敵人的絕對死角內,哪怕接近到城牆只有兩裡遠、一里遠的地方,山海關關牆上的大炮還是轟不到有價值的目標。
這一切的代價,只是讓士兵們挖溝挖深一點、土工作業量大一點,但卻可以保住性命。
士兵們一開始將信將疑,後來發現真能保住命,也就不在乎多挖土流汗了。
相持到八月中旬後,隨着明軍壕溝距離山海關關牆越來越近,明軍就把一部分彈道比較曲射的重炮,尤其是發射爆破彈的重型攻城臼炮,紛紛搬進了沃邦攻城壕內的炮位坑。
然後利用明軍火炮彈道高拋的特點,可以躲在清軍直射炮火轟不到的反斜面位置,用吊射白漂傷害,打擊關牆上的清軍。
炮手們用的彈道表,都是大明自己的數學家們、炮兵實驗觀測手們,配合上荷蘭來的同行,還有笛卡爾這位大數學家本人,多方覈定校準後的。
有這個時代最先進的數學加持,大明炮兵的曲射彈道效率,當然是讓清軍瞠目結舌。
沒幾天工夫,山海關關牆上的紅夷大炮就被炸燬了十幾門之多,還炸死了數百上千的清軍炮兵、弓弩手。清軍的反擊炮火卻完全看不到直接效果,也不知道有沒有轟中,實在是太傷士氣了。
事實上,也多虧了清軍炮兵觀測不到自己的炮擊效果,所以他們才能互相耗那麼久。明軍的炮兵陣地都在坑裡,城頭沒法看見,炸沒炸到也不知道,最多隻能看到一部分炮彈確實落進坑裡了。
也正是這種心理安慰,害得清軍對轟了好多天、也被單方面白漂了好多天。要是早知道自己是在做無用功,怕是八月中旬剛過的時候,清軍炮兵自己就提前士氣崩了。
即使現在這樣,到了八月下旬的時候,豪格也終於憋不住了,他下令滿八旗的騎兵,趁着一個月底月黑風高的日子,打開山海關關門出城夜襲明軍炮兵陣地。
豪格估摸着自己都白白挨轟小半個月了,也沒開關出戰過,明軍估計會放鬆警惕,能讓他偷襲得手、近戰殲滅一部分明軍炮兵。
但他很不幸遇上了軍令嚴明的張煌言,也遇上了負責具體執行一線警戒任務的李定國。
李定國這人治軍之嚴謹,也是當時一絕了,哪怕讓他保持警惕一兩個月,李定國都能身先士卒做到號令禁止。
於是豪格派出的鰲拜突擊隊,就撞上了李定國的口袋,眼看着有機會衝進幾處大坑炮兵陣地,結果被明軍埋伏在左右警戒的火槍隊算計,又白白付出了數千滿人騎兵的傷亡!
鰲拜本人要不是勇武過人,怕是也要被李定國擊斃了不可。
這一次奇襲與埋伏反奇襲的戰鬥結束,李定國自己也詫異於清軍騎兵戰鬥力的下降,忍不住把自己的疑惑層層上報。
最後送到張煌言手裡,張煌言卻不覺得奇怪,只是胸有成竹地點評:“這很正常,韃子連續失敗了那麼多場,還能剩多少老兵?據說是只有不到十萬滿人成年男丁了,這不得什麼阿貓阿狗都拉來當兵,戰力能跟五年十年前的真韃比嘛!”
聽總督大人這麼說,明軍各路將領愈發士氣高漲,對於必勝充滿了把握。
……
反觀清軍一側,半個月的炮戰失利,試圖讓騎兵出關偷襲明軍炮兵陣地又失利,連續兩陣折損,讓清軍士氣狂泄。
縱然在山海關戰區還有數萬滿軍、數萬漢軍,依然是人心惶惶。
要不是山海關的關牆,是清軍模彷明軍的守城工事、畫虎類犬加固過的,怕是早就被轟爛了。
但即使是加固過後的城牆,在八月底的一天,隨着明軍的重炮的反覆轟擊,最終還是被徹底轟塌了幾處缺口。
明軍派出敢死隊、身着全身鍛鋼鎧甲,手持包鋼大盾,緩緩而堅定地上前搶奪缺口。
清軍的弓弩箭失火槍完全不能傷害明軍的敢死隊,紅夷大炮又在多日的消耗戰中被明軍攻城臼炮的爆破彈炸完了,只好指望臨時調遣的佛郎機、擡槍、甚至更古老的虎蹲炮來反擊。
但明軍的遠程火力更勐,敢死隊兩翼還有大量的火槍兵遠遠壓陣,交叉攢射關牆缺口,壓得試圖堵口的清軍擡不起頭。
這樣的作戰態勢下,清軍只能是放任明軍敢死隊翻過缺口後再肉搏,任何敢拒敵於缺口之外的嘗試,都會被明軍步槍火力洗禮滅絕。
被廢掉了絕大多數遠戰手段,只能在缺口上跟重甲兵消耗肉搏,這樣的打法當然是苦不堪言。清軍賴以自豪的機動性優勢、集中局部優勢兵力的優勢,完全發揮不出來,只是呆板地換命,還換不過裝備精良的明軍死士。
兩天的血腥廝殺之後,清軍作爲防守方,死傷居然還比進攻方的明軍多得多,明軍付出了數千傷亡,清軍早就上萬了。
各方面全面被碾壓,仗打到這個窩囊份上,清軍衆將也只能規勸豪格撤軍了,而且誰都知道,就算想守也守不住了。
豪格無奈,只好順從衆意。不過臨走之前,他還是下令分兵,分出一部分兵力,往北翻越燕山、走大草原,找其他長城關隘騷擾一把,分攤壓力。
剩餘的主力,就準備沿着遼西走廊緩緩而退。
但是,豪格即將退兵的趨勢,不光他自己知道,敵人顯然也是看在眼裡的。
山海關牆的缺口都被轟爛成那樣了,豪格不走就是死!在破口之前,明軍就已經預做準備。
於是,就在豪格撤兵決策還未下發、各部還在收拾行李準備開拔的這段時間差裡,九月初二,後方突然送來急報。
“報!王爺,明軍張名振部,突然在後方寧遠登陸,已經分出重兵攻城,明軍鄭成功部,在筆架山登陸,隨後分襲塔山、錦州!
明軍中還有吳三桂、李輔明等遼東舊將的旗號,是被張名振、鄭成功渡海運來的!寧遠、錦州守軍不足,其中還有一部分漢人被吳三桂等蠱惑,選擇當了內應,如今塔山錦州等地存亡不知,請王爺速速決斷!”
豪格完全是草原遊牧思維,清軍此前連番敗退,漢人文官精英也大多流失了,清軍自己的高層將領損失也很慘重,因此完全沒人提防到跨海登陸作戰這種形態。壓根兒沒想到明軍還敢截斷遼西走廊歸途。
“什麼?明軍居然敢在我軍後方登陸?張名振鄭成功這是找死麼?他不怕孤軍深入被我大清雄師團團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