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3章 在磨合中前進

王爺都發話了,下面的人當然要跑斷腿。

所以僅僅在朱樹人接見完孫嘉績後兩天,應天府就把這次“廢丁分籍”變法最初階段、表現比較好的幾個戶曹官吏,送到了南京城,由朱樹人接見問話,彙報經驗。

而朱樹人在接見之前,當然會先看一下名單和履歷,然後還真就發現了一些讓他頗感意外的地方。

“溧陽縣戶曹,紹興府餘姚縣,姚啓聖?38歲了纔是一個舉人?嘖嘖,應舉倒是挺艱辛的,果然不是讀聖賢書的料吶。

孫嘉績好像也是紹興餘姚人吧,跟他還是同鄉?會不會是看在同鄉的份上,能提攜就稍稍提攜了一把?”

看到姚啓聖的名字時,朱樹人也是有種滄桑感。

他當然知道,這傢伙歷史上是幫着狗韃子打鄭成功的,而且此人原本歷史上,在康熙手下一開始也仕途不順,畢竟不是讀書的料,只靠舉人出仕,還喜歡破壞海禁,被罷官從商過——這些歷史知識也不是什麼偏門的內容,哪怕沒讀過史書的,只要後世看過幾部康熙年間的清宮劇,基本上就知道了。

不過朱樹人也明白,既然現在大明江山已經幽而復明,將來肯定會免不了用那些原本歷史上仕清的文人,這是沒辦法的。畢竟總不能要求歷史上大明都不存在之後纔出仕那些人、一輩子不給清朝做官吧?

所以,朱樹人也只能把內心的噁心壓抑一下,定一個相對較低的道德標準:如果一個人做了二臣,受了大明的國恩,在大明種的科舉,再去投清,那顯然罪孽要稍重一些。如果一個人歷史上在明朝沒有受過國恩,沒有被取中功名授官,是到了清朝才中科舉的,那也就沒法苛責太多了。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沒食過祿的,只要忠於民族氣節,但沒必要忠於一家一姓。

朱樹人自己讓顧炎武代筆的那部着作裡,也是這麼寫的,“亡國者,肉食者謀之,亡天下者,匹夫有責”,他當然要秉持自己的做人和用人原則。

……

閒言休絮,且說朱樹人壓抑住對“使用歷史上助紂爲虐之人”的不快後,選擇了和顏悅色地召見姚啓聖。

姚啓聖聽說自己在溧陽縣幫着推進工農分籍表現良好,居然被攝政王召見了,也是受寵若驚,還沒進門,就已經做好了要當狗的思想準備。

他很清楚,自己這樣的人設,不喜歡官場論資排輩,亦官亦商家裡還搞點海貿做點小生意,讀書上卻連個進士都屢試不中——這樣的人,王爺重用你幹嘛?那肯定是需要你去咬人嘛!

如果沒有這個覺悟,就別貪圖這場富貴!

於是乎,一進門,姚啓聖行禮畢,簡單幾句歌功頌德之語後,朱樹人就已經聽出,對方是個聰明人了,不怕做事沾髒水。

朱樹人就先言語上給點甜頭:“聽說你讀書雖不行,算術、經商倒是懂得不少,家中還曾涉獵海商?”

姚啓聖連忙承認:“學生於經史一道,天資笨拙,着實慚愧。”

朱樹人擺擺手:“沒什麼可慚愧的,孤也是出自海商之家,也不愛讀腐儒之學。”

姚啓聖立刻跪下歌頌:“豈敢與王爺對比!王爺天資卓絕,明斷萬里,雖不愛腐儒之學,只需略略分出萬一精力涉獵,當年猶能得兩榜進士。

學生卻是分出人生至少半數精力,欲求一同進士而不可得。”

朱樹人笑了:“聽說你是紹興府餘姚縣人士,孤之先妣也是餘姚縣人士。內閣張閣老、應天孫府尹也是餘姚縣人士,看來紹興府餘姚縣,擅出錢糧財賦能手吶。”

明清兩朝,紹興府師爺的錢糧收稅能力,那是非常有名的。很多兩榜進士出身的科道官員,自己數學賊爛,到了地方上,算賬收稅就只好靠紹興師爺。

以至於當時紹興府餘姚縣,那是出了名的全國數學最好的地方,各種鑽空子避稅以及識破避稅的手段,最開始都是從餘姚人圈子裡冒出來的。

如果那個時代偷稅漏稅的會計也要坐牢,那牢裡至少八成的會計是會稽人。

而姚啓聖聽攝政王居然如此擡舉,還調查過他的籍貫,頓時愈發精神抖擻,準備一展所長:“殿下日理萬機,竟還知曉學生鄉籍,禮賢下士之德,古今無匹!學生實在銘感五內!”

朱樹人一擺手,示意對方不必來這套虛的,很快就切入正題:“今日不敘虛禮,孤沒那麼多時間。

既然你在溧陽縣表現卓異,那你倒是說說:這工農分籍廢丁之法,如今試行下來,可還有細微不當之處?對於可能出現的反抗,又當如何處置。”

姚啓聖知道機會難得,倒也沒有藏掖,他來之前是做好了功課的,所以深呼吸了一口後,堅定地說:

“學生以爲,自古變法涉及財稅利益,要麼不利於官,要麼不利於民,兩者擇其一,才較易成功。若是官民兩不利,唯利於君,那便是韓非之法了,太過理想,而難以落地。

夫珠玉,人主之所急也。和雖獻璞而未美,未爲主之害也,然猶兩足斬而寶乃論。今人主之於法術也,大臣不得擅斷,近習不敢賣重,浮萌趨於耕農,遊士危於戰陳。其反噬必重於‘刖兩足’。韓非借卞和之口所言,不得不慎吶。”

姚啓聖這番話,倒也略微有點掉書袋,但朱樹人也是兩榜進士出身,所以並不存在理解障礙。

理想主義的變法,最怕的就是想一步到位,然後同時既得罪了朝中大臣士紳,又得罪了人民羣衆,最後只對皇帝一個人有好處,那就容易被反噬。

商鞅韓非這些人全都不得好死,急於求成起碼佔一小半原因。

不過朱樹人並不覺得自己有同時得罪所有人,所以他不動聲色地問:“你何以覺得此番變法,有同時得罪士紳和百姓?此法明明是利於百姓的,徹底廢除了農籍百姓的丁稅,卻絲毫沒有增加負擔!多繳的錢糧也是替代他們原本該服的徭役的,怎麼看負擔都是隻減不增。”

姚啓聖委婉地說:“殿下仁德愛民,學生豈能不知,但是殿下所定‘農籍百姓田畝下限’之法,今年雖未正式實施,可將來終究是對田地較少的自耕農負擔加重的,類似於倒退到了兩晉南北朝的佔田制、均田制。

佔田制均田制下,也是朝廷覈定每個丁口理論該當佔田多少,並且按該理論值納田賦,只不過當時指標較高,魏晉時爲正丁佔七十漢畝,唐初佔四十唐畝,摺合今日大明面積,也約有二十畝。

殿下所定下限,只是比唐人寬鬆了一半,同時對上限不加封頂,多佔多納、履畝而稅。但說到底,這個下限原爲大明此前所無,無知百姓未必能領會殿下的良苦用心,一旦有怨聲,又被士紳利用,形成合力,恐怕不易各個擊破。”

士紳是肯定有人會反對的,因爲大明原先不用士紳納糧服役,現在至少要納糧交錢了,士紳在農業稅和代役錢上是純虧的,他們有動機鬧事,以及鼓動下面的人鬧事。

如果不給那些只有一點點田的農籍人口定個納稅面積下限,那麼農民這次就是百分百絕對純受益,不會被鼓動起來。

有了這個下限以後,家裡水田少於十畝的人,就不是純受益了,得掂量掂量。或許如果只有五六畝七八畝的話,也還能跟變法前勉強持平,因爲多計徵的幾畝田的糧賦,大約能跟免掉的人頭稅相當。

但如果全家一男一女兩個成年勞力、兩個未成年勞力,總共田數少於五畝,按照新法依然堅持保留農籍,應該就會小虧。這些人,就有可能被士紳利用。

雖說朱樹人武力強橫,可以殺一批帶頭鬧的士紳,然後把被矇蔽的百姓勸回去,但終究有點不體面。

朱樹人見姚啓聖點出了這個利益分配的敵我劃線,倒也不得不承認,對方對這次新法的受益羣體劃分、研究得還是比較透徹的。

但朱樹人堅持給農籍定一個田畝納稅面積下限,顯然是有另外的考慮——他是爲了讓大明逐步啓動工業化,需要把低效的農業人口擠出來,讓田地稍微相對集中一些,至少能滿足勞動力的勞動飽和度,不至於讓農民閒着沒地種。

他是覈算過的,以大明的農業生產效率,一家男女兩個大人加兩個十歲以上孩子,種十畝水田都是綽綽有餘的。田再少的話,百姓的勞動力就浪費了,飯都沒吃飽,就大把時間閒下來曬太陽。

大陸彼端的英國人,如今已經羊吃人圈地圈了整整一百五十年了,大明在這方面已經算起步晚了。

如果不把農業人口擠出一些,營造一個打破小農自然經濟的氛圍,光靠上層推動,未必能讓大明實現工業化。

朱樹人活着的時候或許還能開開掛,可他之後的人呢?要是想回到老路上去,難道大明最後還等着列強將來把科技樹追平?

雖說這一世的大明,如今基礎科技已經可以了,就算朱樹人百年之後,後人無能擺爛,應該也不至於會明顯被列強反超,到時候最多也就是大明淪爲科技列強之一、沒法對敵人形成明顯代差優勢。但朱樹人覺得這是不夠的。

他希望的大明攀科技和工業化進程,是將來要做到“地球上只有大明算強,不能有列”。

列強?誰允許你們列的?

所以,引導只種一點點田的農民改行去當工人,這個國策不能變。朱樹人至少已經比英國的羊吃人圈地溫和了無數倍了——英國那邊哪裡會保護只有十畝地的自耕農?

可惜,有些話朱樹人也不適合對地位太低的人直說,所以他沉吟之後,只能說:“孤此舉另有深意,非你可知。”

姚啓聖揣摩了一下,終究是追逐富貴的冒險精神佔了上風,讓他斗膽揣測:“學生以爲,殿下所謂深意,莫非是試圖逼農爲工?

此法倒也不難揣測,學生家中曾涉獵海商,近年來我大明外洋商人、工匠日漸增多,學生也曾與英吉利國人交流,得知他們那兒有一種‘羊吃人’的圈地,便是把小自耕農儘量變爲工人……”

朱樹人聞言,眉頭微微一皺,但是並不反駁。

姚啓聖見自己猜得稍微有點眉目,斗膽繼續說下去:“若果是如此,學生倒是覺得,殿下設置每戶計稅田畝面積下限之法,確實該當推行,但具體推行時,手法還可斟酌。

比如,世人之所以覺得,百姓每戶至少種十畝水田或二十畝旱田,勞力才能飽和,多半是以平原曠野、魚米肥饒之地而論。

但若是山區崎區之地,地塊偏狹離散,要強行讓少地百姓賣地遷移、合併田土,未必能提高多少效率。

何況山區崎區之地,周遭也沒有繁華城鎮,工坊工場稀少,百姓全部農籍改工,也未必找得到活。按新法全部充作徭役,也未必需要那麼多人長途服徭役——秦末之時,陳勝吳廣便是遠途異地服役,在途損耗太重了。”

朱樹人聽完,覺得倒也有點道理。確實他一開始想到的是,如果農籍被逼換籍,好歹有個吃公家飯服徭役的機會保底。而且從全國全局來看,徭役人口永遠不存在太多沒活兒乾的情況——

大明還有那麼多建設可以搞,實在不行朱樹人還能搞“國有企業”來實現工業化加速。有他這個開掛的人指點,不存在剩餘勞動力沒處去的問題。

但是,異地服役,以及強制百姓遷移,這事兒確實容易出亂子。很多人是不願意離開故鄉太遠的,路上損耗的時間,就會讓人心浮動。

這可不是21世紀,東北到廣東打工都沒有怨言,還覺得趕那麼遠路是應該的。這個時代的人,太過安土重遷了。如果沒有犯罪,就要對方離家千里,那根流放的犯人有什麼區別?

哪怕朱樹人是爲他們好,覺得山溝溝裡養不活那麼多人,希望山區百姓往周邊平原城市就近遷移,也一樣會有人抗拒的——

這一點,哪怕21世紀,在最後扶貧的攻堅階段,就是有很多絕對赤貧,寧可留在山裡,也不要搬出來,在城裡分房子給白住都不願意出來。有些就是因爲年紀大了,文盲,融入不了社會,寧可在山溝裡自己種自己吃。

這不是一代人能解決的問題。大明的掃盲率,比後世更差無數倍。

朱樹人終於意識到,自己的步子在某些很局部的細節上,稍微邁大了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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