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電話,蔣照言恍若做夢。難以相信,天上竟然掉餡餅。
合同反反覆覆看了好幾遍,即使公司法律顧問說沒問題,他仍覺不妥。
薛總問:“蔣總不放心?”
他坦言難以置信。
對方表示理解:“有疑慮儘管說。”
“能冒昧問一句,爲什麼?”
幾天前,他接到自稱是恆宇置業助理的電話,稱可以將恆宇旗下的紅楓苑租給他——那正是他此前在杏子坡看好的幾個目標別墅之一。求之不得,他立刻就答應了。對方又送他一份大禮:現只需付一半定金,尾款在兩年之內還清即可。
天降大禮,太大了,他怕被砸暈。小心駛得萬年船,不得不慎之又慎。
薛總喝口茶,不緊不慢道破謎底:“我聽說過你的事蹟,很賞識。對你眼下的處境也略有耳聞。相較於投資幾個樓盤,恆宇更樂意投資一個有資質的商界新秀。當然了,在商言商,沒有回報的事我肯定不做。恆宇日後跟蔣總的合作肯定不止眼下這一樁小小的租賃業務,我十分樂見恆宇的利益能夠在蔣總身上實現最大化。”
話已至此,還有什麼理由懷疑呢。
蔣照言帥氣利落簽字。
*
合同一簽訂,便立刻組織人手籌劃接下來的工作。
各項工作進展都很順利,也累得夠嗆。
這天他下班很晚,最後一個走,鎖門時老覺得不對勁,似乎少了什麼。目光巡視一圈,醒悟:少了一個人。
季桐音在的時候,兩人幾乎每天都一起下班。她經常忘記拿鑰匙,每次鎖門前都會喊他讓他等一等。
蔣照言又望了眼那張好幾天沒人坐的椅子,關上了門。
臨睡前,他拿着手機猶豫許久,終於撥出了那個號碼。
*
季桐音在給季鬧鬧洗澡。小胖墩喜歡水,一把他放進浴缸就“撲騰撲騰”小鴨子似的亂翻騰,激起的水花濺了她一身,新換的睡衣溼了一大片。她鼓起腮幫子想嚇他,誰知這個活寶非但不怕,反“咯咯”笑着游到浴缸邊抓她,小胖爪摸了她一臉泡泡。
“季鬧鬧!大壞蛋!”她胳肢他,胖寶寶愈發歡脫,一邊“嘎嘎”叫着扭動小身板,一邊兩爪齊用力拍打水面。
低頭看看自己一身慘相,季桐音哀呼剛剛澡白洗了。
身後響起輕盈的腳步,季桐音還沒回身就聽見裹着一層白泡泡狀似蠶寶寶的鬧鬧叫:“麻麻!”
見到小姑這幅模樣,徐婕忍俊不禁。罪魁禍首拍拍小爪:“麻麻!嘟嘟——洗!”
姑姑給我洗澡。
徐婕笑得快站不穩,把季桐音拉開,接替了她的工作。
“快回房間換衣服吧。”
她颳了刮季鬧鬧肉乎乎的臉,吐吐舌頭:“不急,等哄睡鬧鬧,他還要聽我講故事呢。”
徐婕眨眼:“你哥快回來了。”
話音一落,人就沒影了。
回來這幾日,季康幾次有意無意提及要給她安排相親。兄妹二人年紀差得有點大,且季康爲人嚴謹持重,對她管教甚嚴,儼然長輩與晚輩。因此這種事情他不大可能講得太直白。季桐音索性裝糊塗,假裝沒聽懂,刻意躲着他,只要他在家,她就貓房間不出來。事實上季康也沒多大精力管她,公司天天一大堆事等着他處理,常常大半夜纔回家。
她兀自得意,熟料季康默不作聲地把統戰工作做到了他母親那裡。
上午,季桐音抱着胖乎乎的鬧鬧當抱枕,躺在放映室的超大號沙發上看《開心球》,汪若秋一聲不響走進來,陪他們一塊兒看。聊天內容從搗蛋鬼季鬧鬧開始,繞了一大圈,最後奇蹟般繞到了季桐音的終身大事上。她立即警覺。還好,爺爺及時出現,拯救了她。
爺爺有故友來訪,讓汪若秋到客廳陪着說說話。
有了上午這出,季桐音恨不能立刻逃回學校,只是捨不得爺爺和鬧鬧。同時因爲某個原因,也不太想回學校。她很苦惱,甚至想要不要出去旅個遊。
回到房間,剛換上新睡衣。有電話打進來。
她拿起手機,呆了半天才接。
電話接通了,兩頭卻同時沉默。
蔣照言打了好幾通,都沒人接。他很執着,一遍又一遍堅持不懈打,都要放棄了,突然被接起,卻一時凝噎。怕萬一說錯,對方又給掛掉。
千言萬語涌至喉嚨,稍作醞釀,他說:“季助理,你曠工已經超過十天了,這個月工資還要嗎?”
“要,當然要,不能便宜資本家!”
心潮彭拜,她恨不得立刻、馬上回公司。
院中傳來汽車聲,她立即拉嚴窗簾,關燈,睡覺。
*
兩天後,季桐音離家返校,趁季鬧鬧睡着才走的,不然等小胖子睜開眼,想走都走不了。
“音音這次回來,我怎麼看着不大對勁?”送走侄女,汪若秋澆花時,若有所思地對兒媳徐婕說道。
“姑娘大了,自然有心事。你就別多想了。”
*
又一個週一,林子俊百無聊賴哼着最炫民族風踏着點走進辦公室。
“早!”
門一開,一張朝氣蓬勃的笑臉迎上來。
看清是誰,他激動地和她擁抱:“你終於回來了!”
蔣照言輕咳,壓低聲音開口:“杏子坡……”
“我馬上開工!”
重新過上公司宿舍兩點一線的生活,季桐音心裡踏實多了。
雲葦問她會不會放棄,畢竟,蔣照言已經把話說那麼明顯了。
這番談話是在夜晚的陽臺進行的,這天,是雲葦生日。
連下了好幾天雨,經雨水一番洗練,天藍得清透。許久未露面的星星到了晚上扎堆跑出來耍。在這個工業污染非常嚴重的城市,這樣澄澈的星空十分難得。因此,即使悶熱,她們也樂意將慶祝場所從空調下移至星空下。一個小小的6寸手工蛋糕,一盤水果拼盤,兩罐青島,一天星河。生日也可以過得這般安靜。
季桐音握着易拉罐瓶子仰望天空許久,搖頭:“不會。”
一生太長,未知以後會不會喜歡其他人,但現在,她只喜歡那一個人。
看她如此堅定,雲葦仰頭灌了一大口啤酒:“我也不放棄。”
“不放棄什麼?”
“給男神做二房呀!”
“……”
雲葦喝高了,趁她意識未完全被酒精吞沒前,季桐音手腳並施把她拖回宿舍,費半天勁把她弄上牀。又收拾了陽臺,把小桌子、椅子搬回宿舍。把小瓷杯放回雲葦桌上,放得有點猛,水溢出來潑到了靠牆堆着的一摞書上,她“吱”一聲抱起書,抽紙巾吸水。哀怨地想,雲葦明天一定饒不了她。
書堆裡掉下一張紙,落葉似的飄到地上。
她彎腰撿起來,不經意掃了眼,溼了一角的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一個人的名字:林子俊。
“明天有設計展,去不去?”
“有什麼好看的,不去!”
“有個叫林子俊的設計師,作品挺棒的。哎呀,去嘛去嘛,就當陪我!”
……
如果沒記錯,這段對話應該發生在大一,時間太久,加之她並沒有答應,以致幾乎沒留下什麼印象。
雲葦生日大醉這晚,季桐音終於想起來在哪裡聽過林子俊的名字。
她擡眼望望牀上扭曲成一條蟲子的人,把紙放回了原處。
*
蔣照言有個推不掉的飯局,必須親自去。
季桐音好奇是何方神聖,一般應酬的事他都會推給裴文卿。只有重要人物才親見。
“一個戲子。”蔣照言很鄙夷。
季桐音微訝,他絕少如此刻薄。
他口中的戲子名叫張保西,唱越調的,早年任教於某藝校,後來機緣巧合擔任某電視臺選秀節目的評委,憑藉儒雅外形和幽默風趣的談吐走紅。從此各種邀約不斷,搖身一變,成爲傳統文化代言人,被多所高校聘爲榮譽教授、國學導師。近兩年跟某著名出版社簽約,推出了一系列國學經典吟誦CD,一經推出,迅速走紅市場。
後經盧晨引見,羲人聘請張保西出任文化以及宣傳顧問。
觀蔣照言的反應,季桐音心下明瞭,合作多半是裴文卿一手促成的。如今什麼都講究市場效應,只要能拉動市場需求,僱一個“國學大師”似也無可厚非。她這樣想的時候並未意識到,無形之中,她已開始站在他的立場想問題。
舊合同到期,需續簽新合同。張寶西和蔣照言均親自到場,且都各自帶了助理前來,以示彼此重視。
一見到張大師,季桐音就想笑,不是說外形儒雅麼?騙鬼呢!現實中的張大師一身唐裝,頭髮沒剩幾根,鼻頭挺大,臉上肉多,長相酷似《西遊記》裡的精細鬼,鼻樑一副復古圓眼鏡,更添喜感。說話時候捏着嗓子,他解釋說是爲了隨時尋找在戲臺的感覺。
會面地點選在一家裝潢古典的飯店,飯店非常講究,連菜單都是用桃木製的,還雕成了漂亮的扇面狀。
服務員奉上菜單,蔣照言稍一推讓,張保西便不客氣接了過來,把穿旗袍的漂亮服務員叫到身邊,指着菜單,一道又一道詳細詢問。
季桐音頭大,點個菜這麼麻煩,吃完恐怕天都要亮了。側眼瞧下蔣照言,他也微露不耐。
“這菜有意思,小二黑結婚,什麼鬼東西?”他突然指着菜單,拖着戲腔發問。
服務員彎腰看去。她穿的是高開叉旗袍,一彎腰叉擡得更高,幾乎快到大腿根,露出大片大片雪白。“就是兩隻剝了殼的皮蛋。”
“嘿嘿!真會起名!”張保西伸手摸上姑娘雪白的腿,肥肥的臉上擠出了褶子,慢吞吞一字一拍幾乎是唱出來,“皮蛋剝光了一定沒你剝光了好看!”
季桐音差點嘔出來。張大師的下流刷新了她的三觀。
蔣照言把花瓣杯往桌上一放,不大不小一聲響:“張大師,菜點好沒?我的小助理都快餓壞了。”明明是玩笑話,語氣卻硬邦邦的。旁邊的季桐音看見,他桌下的左手,握成了拳頭。
“耽誤二位吃飯,真是對不住。”張大師訕笑着拿開了爪子,沒事人似的對服務員說,“就這些,都記下了?”
服務員面色僵硬,點頭,抱着菜單迅速離開。
菜上齊,張寶西蹬鼻子上臉,明知蔣照言開車不能喝酒,還故意要了三四瓶價值不菲的洋酒。
這頓飯簡直難以下嚥,季桐音吃了幾口就停了筷子。
張寶西問她是否不合口味,一張嘴,酒氣沖天。
她擡手擋住口鼻,淡淡回了句:減肥。
對方堆着油膩膩的笑容說:季小姐身段如此窈窕婀娜,定是天仙下凡,天仙怎麼會吃胖呢。
蔣照言擲了筷子:“張大師,我們吃好了,還有事,先行一步,您二位慢用。”拉上季桐音離開包廂。
進入八月,燒擾模式依舊。
兩人在開放式的運動公園走了很久,渾身冒汗。心裡的火,加上身上的火,蔣照言整個人都要炸了,只有快速行走才能避免自爆之險。
季桐音跟個傻子似的,疾步跟了一路,即使踩着八釐米高的高跟鞋,也不肯落後半步。不小心踩進了樹坑,鞋跟卡在坑沿,“啊”了聲拽住前面那人的衣角,纔沒摔倒。
蔣照言轉身扶她,面色昏暗不明。
時近夜半,公園依舊人聲熙攘。兩人來到湖邊小亭,蔣照言手摸進口袋拿出打火機和煙:“介意嗎?”
季桐音搖搖頭。
看過許多描寫男人抽驗的文字,都沒有眼前抽菸的男人給她的感覺更真實跟有衝擊力。原來煙也可以抽得如此悲勇。
“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很沒用,明明是令人作嘔的蛆蟲,卻不得不笑臉相迎。”
許是煙燻的緣故,他嗓音染了幾分沙啞,在這相對僻靜的亭中,聽起來異常性感。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季桐音頭靠着石柱,雙目炯炯有神望着他。“生意我不懂,我嫂子說,我哥也經常滿腹怨氣。大概就是你說的,人在江湖吧。”
“季康對你好嗎?”蔣照言換了個站姿,身稍斜,肩抵住亭柱,修挺的雙腿斜向伸直,腳用力蹬在石面。
“我哥很疼我,可是有點□□。”她沿欄杆坐下,“他從來不聽我說什麼,只要求我按他的意願做。長這麼大,我只忤逆過他一次,就是高考填志願。只不過,我如願上了A大,卻不得不在專業上妥協。不過幸好是跟你一個專業。”
蔣照言垂下睫毛,彈掉菸灰。
季桐音翹了翹脣角,接着說:“他早爲我規劃好了,大學畢業回C大讀研,然後進公司。不過我不打算聽他的。他還打算讓我……”她低了低頭,“相親”兩字沒說出口。
煙剩了一小截,蔣照言含進嘴裡,狠狠吸了一口,呼出長長的菸圈:“外面的世界一點都不美好,季康給你選的路,或許更適合你。”
季桐音一雙瞳子像是將整個夜幕都吸了進去,暗淡至極。
出了公園,季桐音在門口等,蔣照言去取車。
回來發現她臉色很不對勁,雖然夜晚光線不好,依然能清晰瞧見她一張小臉漲得通紅,滿眼怒色,握着手機的手不住顫抖。
“怎麼了?”他近前問。
她氣得說不出話,把手機遞給他。
他接過手機,掃了眼微信界面,腦袋“噌”一下燒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