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 C市。
徐婕望一眼玻璃門,裡面一醫一患,枯坐半個小時, 一句話都沒有。
這個醫生靠譜嗎?她憂心忡忡, 不確定地再次將目光投向那位身穿豔紅襯衫的心理醫生。第一眼看到這個身着鮮紅襯衫的男人, 徐婕心裡就怪怪的, 可是季康說, 他是C市最優秀的心理醫生。對丈夫,她一向無理由百分百信任。
季桐音自進診療室就保持那個姿勢,雙手交叉, 攤於膝頭,頭微微朝一個方向側着, 目光很散, 彷彿失了焦點。
半年前那場車禍, 除了奪去她暫時行走的能力外,還幾乎奪去了她的語言功能。徐婕記得, 在悉尼醫院,她纏着血淋淋的繃帶醒來第一句話是:“我想家……”
傷勢穩定後,季康便將她轉到國內醫院。經過將近大半年的治療,她漸漸能在別人幫助下行走,可精神狀態卻一直不見好, 常常一天到晚坐着發呆, 一天下來說不了三句話。主治醫生建議對她進行合理的心理干預。季康立刻爲她找了最好的心理醫生。
對於看心理醫生, 季桐音並沒有排斥, 每次都乖乖跟着徐婕來診所, 卻一語不發。不論醫生怎麼問怎麼說,她就是不答話, 連點頭搖頭動作都沒有。徐婕崩潰,想放棄,醫生笑:“行啊,把她帶回去吧。”
徐婕聽了就要扶她起來,醫生不慌不忙補充說:“你現在帶她回去,她這輩子可能都這樣了,半死不活。”嚇得徐婕立刻鬆手。
又堅持了一個月,她每一次都期待奇蹟發生,結果每一次都失望而歸,
醫生塗着粉嫩指甲油的手拔掉香水瓶塞,將噴口對準脖子部位,使勁按一下。手指摸了下,嗅一嗅,繼續噴。
噴完又拿起指甲油補塗,塗好一顆指甲又拿起香水噴。循環往復。
察覺一道視線,他擡頭,捕捉到沙發椅飄來厭惡眼神,揚揚眉毛,手摁了鈴。
徐婕聽見鈴響忙進來,扶起妹妹,問醫生:“今天時間這麼短?”
“治療有效與否不在時間長短,今天可以走了,下次按時來。”
他端坐沒有相送,讓助理代勞。他照照小鏡子,自言自語:“這不是沒死嘛,快活過來了。”
再一次在診療室見到季桐音,她還是老樣子,五官清麗,尤其眼睛,漂亮勾魂,卻沒有一絲神采,像丟了魂。他搖搖頭,心說不像,跟印象中那個飛揚跋扈的千金小姐一點都不像,彷彿換了個人。
坐下後,一切如舊。病人一如既往沉默,醫生一如既往噴香水、塗指甲、照鏡子。一邊噴一邊問季桐音:“你覺得這個味道怎麼樣?”她不理,他就繼續噴,繼續問。
如此循環往復n遍,醫生噴香水興濃之際,聽到一個乾澀沙啞的聲音:“你不怕薰死嗎?”
他放下香水,眼睛動了動。“還能說話啊,我差點以爲我面對的是一具行屍走肉!”
呆坐不動的女人瞥瞥他,又開始沉默。
他聳聳肩,話家常似的問:“季大小姐,你三年前突然跑去澳洲留學,是不是被男人玩膩了甩了才遠赴他鄉的?”
說完,一隻靠枕“啪”砸過來,重重砸在臉上……
“音音!你冷靜!”徐婕使勁摁住要上前跟醫生拼命的季桐音,怨睇醫生,“你是醫生,能不能別亂說話?”
醫生氣急:“季桐音!你什麼意思?三年前相親你帶了個男人砸我場子,現在又砸我臉,我馮儒鬆上輩子欠你的?!”
季桐音驀地冷靜下來,呆呆望着他。
馮醫生怒:“你別告訴我你忘了?!”
她默然。
*
五天後,醫患再度會面,徐婕提心吊膽,生怕再發生衝撞。還好,盯了半天,一切平靜,方端起助理送來的咖啡。
“你給我治療,就是爲了報復?”
季桐音問這個穿豔紅襯衫、噴濃烈香水、塗指甲油的男人。這是進行了將近兩個月的治療以來,她第一次張口說話。
馮儒鬆拿起指甲油瓶子晃了晃,不屑道:“報復你?一個頭髮長見識短的女人?我有病啊我。我是醫生,醫者父母心,我纔不像你那個男朋友那麼殘忍。”
季桐音冰冷的眼神刀子一般飛向他,如果眼光能殺人的話,他早死一百回了。
“你這樣的醫生,能活着真是命大。”
“謝謝你誇我啊。”馮儒鬆笑容滿面。
“神經病。”
馮儒鬆可能真的神經了,被罵了還笑得那麼燦爛。
聽到鈴響,徐婕到裡面把季桐音攙起來,把柺杖架在她腋下,扶着她出去。
看到她們出來,司機秦叔立刻迎上來。
季桐音在兩人幫助下坐進車裡,戴上眼罩。關門的瞬間聽見後面車喇叭響,異常刺耳,不悅地皺眉:“神經病。”
徐婕欣喜。這大半年以來,季桐音最常做的就是呆坐病牀,癡癡呆呆盯着窗子或天花板發愣,對外界一切都沒有反應。今天,她不光和醫生聊了幾句,還對噪聲有了反應。
生怕是曇花一現,徐婕立刻問:“你看馮儒鬆這個人是不是怪怪的?我記得去年見他時候還挺正常的,怎麼成這樣了?”想借由聊天,喚醒她的腦神經和語言功能。
一想到那個穿豔紅襯衫、塗指甲油、噴香水的男人,季桐音脫口道:“他有神經病!”
她沒忘記季康爲她安排過一場相親,不過被她存心搞砸了。但確實沒想起,這個心理醫生竟然是那個人。印象中,那個男人很正常,不是現在這副模樣。究竟發生了什麼,能讓一個正常人變成這副模樣?看了眼柺杖,她自嘲一笑,自己不也成了這副模樣嗎?
徐婕觀她臉色不對,想轉移話題,沒想到竟然聽到她說:“嫂子,我想吃龍蝦。”
“好!”徐婕摁住胸口,立刻打電話給翠明居的阿姨。
翠明居在山腳,環境清幽。這裡有登記在季桐音名下的一棟聯排別墅,出院後季康就把人送到這裡,專門請了人來照看她。他和徐婕也幾乎天天往這邊跑。
聽到這個好消息,季康也特地趕來吃晚飯。餐桌上,親手給妹妹剝龍蝦。阿姨手藝好,季桐音胃口大開。
夫妻二人頗爲欣慰。
季桐音吃得歡快,也沒忘了哥嫂,還給他們夾菜。
門鈴突兀響起,三雙筷子同時停下。
能找到這裡的,只有……
徐婕不安地看向丈夫,季康拍拍她手背:“別擔心,你陪音音吃,我去看看。”
季桐音先聽到的是柺杖拄地的聲音,然後是一聲“爺爺——”
餐桌邊二人面面相覷,餐廳門推開,汪若秋扶着季老先生硬往裡進,季康想攔攔不住。
季桐音扶着桌子想站起來,可惜腿使不上勁,屁股剛離開凳子就又跌坐回去。
“音音!”汪若秋上前抱住她,“你怎麼了,你到底怎麼了?”眼淚直掉,泣不成聲。
“伯母,您別傷心,我好了,真的好了。”季桐音笑着安慰。
“出這麼大事都不告訴我,你們是不是覺得我老了不中用了,還有沒有把我這把老骨頭放眼裡!”爺爺氣得不輕,每說一句就拿柺杖搗一下地板,蒼老的聲音在喉間打顫。
“爺爺!”季桐音要站起來,汪若秋和徐婕立即扶住她。
“爺爺,我真的沒事了,正在進行康復訓練,醫生說過幾個月就能健康行走了。”爺爺很少發這麼大的火,她規規矩矩站在他面前,低着頭,大氣不敢出。
看着好好的孫女瘦成骨頭架,季老先生再大的火也沒了,長嘆一聲,憐愛地揉揉她腦袋:“你這丫頭啊,怎麼就不讓我省心。”
季康被叫到客廳訓話,汪若秋強行把季桐音按到飯桌前:“你別管,罵死他纔好!這麼大事都敢瞞着家裡,膽子也太大了,眼裡還有沒有爺爺,還有沒有我!”
“媽,季康是不想讓你們擔心。”徐婕替丈夫辯解。不張口還好,一張口,立刻引火燒身。
汪若秋臉一沉:“還有你,小婕,你居然跟他合起夥來騙我,我早看你們不對勁,鬼鬼祟祟早出晚歸,連鬧鬧都不管。”
“媽,我……”
“你不用解釋,我知道一定是他的主意。小婕,你不能老這麼無條件縱容他,要出問題的……”
“伯母。”季桐音發聲替徐婕解圍,“不管哥嫂的事,都怪我任性,非要自駕。”
汪若秋唉了聲,不再說了。
當晚,季桐音被帶回了家。
看見多日不見的姑姑,季鬧鬧小朋友啃着胖爪看了半天,確認這是姑姑之後,立刻邁着小短腿歡快撲上去:“姑姑!”他伸着手跳着要抱抱。
“去!”徐婕揮手把他趕走。
他不死心,看姑姑坐下,立刻球一樣滾到她懷裡:“姑姑,我好想你!”鬧鬧四歲了,總算能口齒清晰說話了。
季桐音敲敲他剛吃過飯圓滾滾的肚子:“西瓜熟了沒?”
傻孩子“咯咯”笑:“熟了!”
徐婕把季桐音安排到一樓的房間,方便活動。睡前,端水和藥給她。
“姑姑,你生病了?”鬧鬧瞪大眼睛看姑姑吃藥,一臉驚恐,心想姑姑好勇敢。
“對。”徐婕摸摸他頭,“姑姑病了,鬧鬧要乖乖聽話,不能惹姑姑生氣,好不好?”
“好。”他認真點頭,小臉繃得緊緊。
吃了藥,徐婕說起,是馮儒鬆告的密。
這男人……真比女人還小心眼。三年了,他竟然記恨打到現在。季桐音頓覺那天砸他砸輕了。
“這樣也好,不用再遮遮掩掩。還是家裡好,方便照顧你。”
季桐音嘴上沒說,心裡卻想撕了那個變態。沒想到,隔了幾天他竟找上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