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積着團團灰雲, 下雪的前兆。
季桐音裹成了一個球。這種天氣,她是真不願意出門,可是約她的人是蔣照言的母親, 那就另當別論了。
一見面, 徐立榮就拿出一個紅包。
紅包鼓鼓的, 給季桐音帶來巨大沖擊, 加上咖啡館暖氣很熱, 她有點頭暈。
“你這是……”
“我爲那天的行爲向你道歉,你別往心裡去。”眼前的徐立榮笑容和善,儼然一位慈善的長輩, 那天登門鬧事的彷彿另有其人。
季桐音一臉愕然。
方纔接到電話,她下意識是要拒絕會面的, 但徐立榮很認真地說找她有事相商。
“我沒往心裡去。”
每個人的立場不同, 儘管氣憤, 卻不得不承認,作爲一母親, 徐立榮很稱職。
“那就好,那就好。”
徐立榮同她聊起蔣照言。說他小時候既聰明又漂亮,小區的女孩子都喜歡他。從小女生緣就好,長大後追他的女生就更多了,好幾個漂亮女孩兒放學後追到家裡來。
“可是他一個都不喜歡, 一直到上了大學都沒有女朋友, 我就問他, 你到底想找什麼樣的, 難道還想找個天仙?沒想到啊, 他真找了個天仙。”
她夸人的方式可真特別,季桐音腦袋轉了一圈纔會意, 臉微微一紅,謙虛:“阿姨你可真會說話。”
“他三年前交的女朋友,就是你,對吧?”徐立榮微笑,繼續說,“自從得知他有女朋友了,我就催他把人帶回來給我看看,開始他說還不到時候,後來再提他就惱。直到公司出事,他這個女朋友都沒有出現,我就明白,應該是分手了。這三年,他生意是越做越大,可我瞧得出,他不開心。我老催他和盧晨,不過是想能有個知冷知熱的人伴他左右,不至於累了病了,身邊連個端茶倒水的人都沒有。可是光我想沒用啊,他不喜歡盧晨,我又不能拿刀逼他。直到你回來,他一天比一天高興,我才明白是怎麼回事。既然他喜歡,我有什麼理由阻止呢?”
季桐音瞪大了眼睛,驚得說不出話。
“我在他電腦上看見了你的照片,滿滿一個文件夾,全是你的照片。”不論她再怎麼惱恨季康,兒子痛失所愛總是她不樂意看到的。
季桐音心裡五味雜陳,不知要說什麼,聽得對面蔣母又道:“他是真心喜歡你,可是,我拿捏不準你是不是也同樣喜歡他。所以,保險起見,我們還是籤份協議吧。”
“?”
看完薄薄的一張紙,季桐音整個人都虛幻了。
協議第一條:婚後女方必須要賢惠,顧家。
第二條:如果離婚,男方財產女方不能拿走一分,子女撫養權也必須歸男方。
平復下心情,剛剛堆起的對蔣母的好感一下全消了。她冷笑着把兩張薄紙推回去:“如果是這樣,這婚也就沒結的必要了。”
*
“我去,你婆婆是不是還活在舊社會?”身處另一個半球的雲葦笑得胃都抽筋了。
“不許笑!還有,她不是我婆婆!”
“是嗎?那爲什麼我的郵箱裡收到了蔣BOSS發來的電子請柬?上面寫着蔣照言先生and季桐音小姐……”
“什麼?他把請柬都發出去了?”
“對啊,日期都印在上邊了,我正在看回國的機票……等等,你這反應,別告訴我你不知道?”
季桐音真的不知道!
她立馬掐了電話要打給蔣照言,可是一想到他那個媽,就沒了心情。
此刻,徐立榮的心情像是坐上了□□桶。
“你給我解釋解釋,你二姨收到了結婚請柬這是什麼意思?誰幹的?!”
蔣照言是被她一通電話吼回來家的。得知她非讓季桐音籤一份莫名其妙的協議,他哭笑不得,還沒等他發脾氣,她老人家火氣到先上來了。
臉一沉,他說:“我乾的。”
“你——”徐立榮氣結,揪起他一頓亂打,“你你你,你要氣死我!”
蔣照言站着不動,任她打任她罵,畢竟一個上了年紀的中年婦女,體力有限。
沒打幾下,就揉着手腕坐下了。
“媽,算我求你了,你別跟着添亂了,我好不容易纔讓她……”
“好不容易什麼?好不容易纔讓她答應嫁給你?”她老人家又來勁了,一巴掌乎到他肩上,“我怎麼養了你這麼個沒出息的兒子,那個季桐音一看心就沒在你上,你非熱臉貼人家冷屁股,有毛病啊你!”
“我樂意!”
“越說你越來勁了是吧!”徐立榮氣不打一處來,抄起拖鞋往他身上招呼。他不躲不閃,任她打。
她哪裡捨得真打,不過做做樣子。眼看他跟傻了似的也不躲,就停了。
“你跟我說真心話,你娶這個季桐音,是不是要報復她哥?”
“不是,我喜歡她,我這輩子非她不娶。”
徐立榮無話可說,只不停唸叨:“怎麼生了你這麼個有出息的兒子!”
慪氣歸慪氣,既然請柬都發出去了,那隻好認認真真走下邊的流程了。徐立榮做起事來也不拖泥帶水,利索得很。婚前諸事繁雜,她辦起來有條不紊。有了母親操持,蔣照言肩上擔子一下卸了一大半,但也輕鬆不得,季桐音的火氣還沒消。
“這婚我不結了!”她真的被氣到了。
蔣照言用牙籤叉起一小塊蘋果送到她嘴邊,笑問:“你敢這麼跟爺爺說嗎?”
“你!”她怒極,打掉蘋果,撲上去咬他的脖頸,“你無恥!”
他熱烈回吻她:“對,我無恥,爲了你,再無恥我都認了!”
婚紗照洗出來時,爺爺已經被接回家了,他枯瘦的手指捧起二人的婚紗照,看着看着,喜極而泣,情不自禁道:“要是你爸媽也能看到就好了,他們一定會很開心的。”
季桐音的父母絕少被家裡人提起,不是什麼愉快的記憶,所有人都選擇忘卻。而今爺爺當衆提起,季桐音頗感悲傷。人只有在要歸去之時,才捨得將平生傷心事一樁樁一件件提起。
悲傷沒有持續太久,很快演化成了驚訝:蔣柏青和徐立榮前來探望。
“聽說老爺子出院了,我們來看看。”
徐立榮在爺爺面前把季桐音可着勁誇獎了一番,說能娶到這樣一個兒媳,是他們家的榮幸。不論真心還是假意,總之爺爺很高興。
*
婚期臨近,季桐音心裡一天比一天慌。
徐婕儼然慈嫂,以身說法,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開導她。
“嫂子,嫁給我哥,你後悔過嗎?”她突然沒頭沒腦問了一句。
徐婕莫名其妙:“爲什麼這麼問?”
她吐吐舌頭。“隨便問問,你可以不回答。”
“當然不後悔了!”徐婕一臉甜蜜,“嫁給你哥,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事。”
季桐音默默低下頭,也許,答應蔣照言,是對的,起碼,可以維持徐婕的幸福。
可是,她內心又強烈的不安。
“在這件事上,我哥是個魂淡!可是我也不好,我不該瞞着我嫂子。”
她受不了內心鬥爭,晚飯後跑出來找蔣照言。
“什麼叫好?告訴徐婕,讓她跟季康鬧、離婚,這就叫好?”晚間湖邊風很大,他脫了大衣給裹她身上。
“我……”
他揉揉她耳垂。“很多事情,不是非對即錯,還有很多介於對錯之間,這取決於怎麼做才能將傷害降到最低。就目前來看,隱瞞就是對徐婕最好的保護。”
季桐音認爲他說得對,直到,她看見季康和周小潔並肩走在一起,她動搖了。
來湖邊賞夜景的人很多,燈光也有點晃眼睛。第一眼季桐音還以爲自己看花眼了,可是,那真的是季康和周小潔。心底浮起滔天怒意,彷彿遭背叛的人是她。
她失了理智,迎着逆流人羣,橫衝直撞來到季康和周小潔面前。
兩人同時一愣。
季康壓下眉角,正要說大晚上的怎麼一個人出來,望見她身後緊隨而來的蔣照言,才放下心。
“哥,你竟然……你對得起嫂子嗎?!”
季康被她突如其來的怒氣弄得一愣,她一向是乖巧的,在他面前都沒有大聲講過話,現在卻咬牙切齒吼他。
“音音。”
他想解釋,卻被她打斷:“你留着回家對嫂子解釋吧!”
她就那麼氣沖沖走掉,季康甚至都來不及叫住她。此情此景,他再遲鈍也明白紙沒包住火了。
“她早就知道了。”
蔣照言走近,臉色不善。
季康折起眉峰,夜幕也沒遮住滿目兇光。
“我認爲你現在首先要做的是如何解決這件事,而不是惱羞成怒。”
季康臉上的鎮定終於維持不下去,看出他的異樣,周小潔冷笑:“你也有怕的時候?”
季桐音一口氣跑出很遠,抱着一棵樹大口喘氣。聽到身後追來的腳步聲,她急忙胡亂抹抹眼睛。
蔣照言心疼,勁臂一伸,攬她入懷。
剛剛憋回去的淚意被徹徹底底催發出來,季桐音趴在他肩上哭了好久。
“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我怕他們離婚,爺爺的身體經不起任何折騰了……”
他吻上她滴淚的眼眸:“你別多想,季康不會做蠢事的。”
她在他肩窩安安靜靜趴了會兒,仰起頭,眼裡閃着粼粼波光:“你跟我結婚,真的沒有其他目的?”
蔣照言雙手捧起她的臉蛋:“我只有一個目的,照顧你一生一世。”
……
因爲擔心腫着眼睛回去會露餡,季桐音便去了蔣照言那裡。
他好像很忙,接了個電話就鑽進了書房。她洗完澡,看見書房的燈還亮着,在門外猶豫片刻,下樓去了廚房。
蔣照言找遍臥室和客廳,都沒找到她人影,聽到樓下動靜,忙不迭下樓。
邁下最後一階臺階,季桐音端了一杯熱咖啡從廚房出來。咖啡冒着騰騰熱氣,她精緻的眉眼現在暖黃燈光和氤氳白氣營造的幕景中,宛然畫中人。
心裡一熱,他大步跨上前,握住她的手,久久不放。
蔣照言似乎真遇上什麼難事了,連睡着了眉頭都還皺着。
窗簾沒拉,光映在他臉上,他眉宇間的疲憊分毫不落投在她眼底。很久很久沒有這樣近距離安安靜靜看過他了,季桐音一手墊在腮下,一手悄悄探上他的眉峰。他眉形很好看,純天然的,根本不用任何修飾。兩人在一起的時候,有一次她心血來潮非要拿着眉筆給他畫眉,他畏之如猛虎,東躲西躲,她不依不饒追,被什麼東西絆了一跤摔了。她穿着家居短褲,膝蓋立刻紅腫一片。他心疼得幫她揉了好久。
“你們……是你們先……”
指下的人突然劇烈抖了抖,她猛縮回手。他陷進夢魘,四肢抽搐,嘴裡含混不清發出囈語。
“……音音,別走……別走……”
“醒醒,快醒醒!”
季桐音拼命搖他,他都沒能醒來,最後,朝他臉上拍了一巴掌他才猛然驚醒。
“喝口水。”
她披上睡袍爲他倒了杯水,遞到嘴邊,他一飲而盡。
柔軟的毛巾覆來,帶着淡淡的香味,額上臉上的汗珠迅速被擦乾。他掀了毛巾,粗魯地攔腰將她抱進懷裡。臉埋在她柔軟的頸間貼了好久,急促的呼吸漸漸平息。
他抱着她躺下,很快就睡着了。
*
蔣照言忽然間變得很忙很忙,季桐音連着多日都沒見到他的面。電話裡也能聽出他很疲倦,她忍不住說:“事情很棘手嗎?你這樣下去身體會吃不消的,休息幾天吧。”
“你在關心我?”
她嘴硬:“我是不想爺爺擔心,他今天問起你了。”
提到爺爺,他忽然認真起來。“忙完這兩天,我一定去看他老人家。”
等了幾天,卻等來了他受傷住院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