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藍跨進門檻兒,看到父母堂中坐,面龐並不顯驚訝之色,上前拱手見禮,頗顯沉着冷靜之態。
“藍兒坐吧!”聽得孃親嗓音溫軟軟的,他笑了笑,用足尖勾近紅木雕花圓凳,四平八穩坐下,雖是武生,卻已顯武將坐姿,威風凜凜之勢漸養成。
徐令默等夫人訓誡小兒,過去半晌,才聽得那大家閨秀挺認真耿直道:”馮舜鈺雖十六人兒小,卻端端正正人如月,嬌嬌媚媚花如頰,眉眉眼眼水含春,爲娘看第一眼就歡喜上了。”
徐藍頜首,眼眸如墨,泛起溫柔之色。
徐令忽覺得風蕭蕭易水寒,他瞬間被妻兒折磨的老了十歲。
”徐藍,給太祖跪下!”他擡手指向祖宗遺像,嚴聲厲叱,但見額上青筋盤突,雙目圓瞪,滿面戾氣沖沖。
徐藍知父親動了大怒,不敢怠慢,至纏枝蓮拜墊上跪下,先磕三響頭,再挺起背脊。
徐令語氣罕見的沉痛:“孝之始爲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豈能由同陽玷污?你這副臭皮囊,是你孃親九死一生才得生養,至今身虛體弱不見好,你對她可孝?爲父自你少小起,嘔心瀝血教養,實指望你文韜武略,懷揣以平天下爲已任,你對我可孝?徐家次第繁衍至今,泱泱鐘鳴鼎食之族,未出過龍陽肖小之輩,你對列祖列宗可孝?”
他頓了頓,繼續叱責道:“自上古以來,男生女育,爲天之常經,夫唱婦隨,及陰陽之正配。後庭之戲污濁不堪,有悖男女倫常,爲天理不容。你再看朝中那些個好男風的武將文官下場,整日裡狎優童,猥僕從,心術不正者,又有幾個前程能得光明磊落?”
見徐藍低眉垂眼靜默,氣更是不打一處來:“我是斷然不允你有此念頭。今看徐管事面子,放過馮舜鈺一回,你若真對他有情有義,就隨他自去罷,若不然,下趟他定無此次好命。徐藍,你是深諳爲父手段的!”
聽得此話,徐藍身軀緊崩而僵直,喉中說不出的苦澀難嚥,眼底暗暗蘊滿痛苦。
他知曉父親說的語重心長,是有多恨鐵不成鋼!
往日的他,對龍陽之癖亦是深惡痛絕,並不亞自個父親。
馮舜鈺你這個小娘炮,定是對我下了蠱毒呵,讓徐藍不再是徐藍,讓倫理常綱不再是倫理常綱!
只可惜造化弄人,你若是個女子.........該有多好!
他閉了閉眼眸,朝徐令磕一頭,慢慢道:“兒子知錯,此後自當定心絕意迴歸正途,登科武舉,惟國之社稷,民之安危而爲。“
語畢,站起徑自出了佛堂去,那背影雖一如即往的魁偉挺拔,可此時看去,卻添染上幾許無奈的悲傷。
徐令鬆了口氣,轉身卻見夫人眉目慼慼,沒了笑臉,懶得理他的模樣。
他雖寵妻入骨,卻也有自已的堅持,上前握住微涼的纖指,緩和着聲溫慰她:”這世間以情死者,大抵男女相悅,未有男遇男,女遇女而情以死者的,藍兒胸有溝壑,志在四方,是大丈夫,定會想通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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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心堂,博士管慶林講八股制藝。
管慶林爲吾朝七大名家之一,學識淵博,爲人風趣,只因厭惡宦海幾多沉浮,毅然辭官歸田,被沈澤棠勸回國子監執教,他原是駁不開面子來此一試,哪想就此人生套住,數載春秋過,已是桃李滿天下。
他一貫執教率性堂,因劉海橋家中瑣事牽絆,只得來替授課。
因是名師到此一遊,今日誠心堂監生掩不住興奮,早早用過膳,各自位上坐着等候,待晨鐘響起時,一室已是滿滿當當。
舜鈺偷溜了眼坐在十萬八千里遠的徐藍,心底有些詫異,前日他已來國子監進學,同往日無甚異樣,下課後就去箭圃騎馬箭射,耍棍仗劍,與馮雙林、崔忠獻來去不離,一任張步巖拍馬跟着,唯對她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樣,莫名就疏遠了。
想想很生氣呢,有這麼對待救命恩人的麼,過河就拆橋的傢伙!
不知怎的徐藍擡首,同舜鈺的目光碰觸,舜鈺纔不怕他哩,眸瞳清幽幽的不退縮,那徐藍眼中卻無波無瀾,極快收回視線,只側頭與一旁同窗低低說着甚麼。
舜鈺抿抿脣,想想倒又釋然,本就不是個會強迫人的性子,人家不願同她交好,她無謂去強求。
管慶林認得馮雙林、徐藍、崔忠獻及舜鈺等有才識的監生,一時心血來潮,微笑說:“我出個藝題來,‘破題’我指定個學生來做,再由他指個同窗來做‘承題’、依次類推,各尋人做後頭的’起講‘、’排比‘、’大結‘。旨在考察爾等的隨機應變及制藝才能。
他想了想,又道:“《論語.公冶長》中提‘子謂子貢曰:‘女與回也孰愈?“對曰:’賜也何敢望回?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爾等以‘女與回也孰愈’爲題來制藝。”
此題中“女”通“汝”指子貢,回則指顏回,皆是孔夫子的學生,孔夫子問子貢,你與顏回誰更強一些。
舜鈺蹙眉想着該如何”破題“,在制藝中破題是關鍵所在,需簡短明瞭,直切要害,若是大失錯意,後頭便會離題萬里。
”永亭,你來破題!“管慶林把監生仔細掃了一圈,後落至馮雙林身上。
馮雙林站起,沉吟稍許,開口道:”以孰愈問賢者,就其自省也。“遂已答完畢。
一衆譁然,不知所謂。
管慶林微笑拈髯,突朝崔忠獻問去,馮雙林破題可對?
崔忠獻亦笑道:”用‘你與顏回誰更強一些’這個問題來問賢者子貢,並不爲互相攀比道人短長,實是希望子貢能做到自我反省。永亭破題極妙,甚爲佩服。”
聽得雲裡霧繞的部份監生,這才醍醐灌頂,原是這樣!
管慶林讚賞道:“永亭的制藝我查閱過,所撰文章素來都是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理法兼備,寓意深遠,竟是不輸前期狀元!”
這便是極大的稱讚了,又是出自名師口中,足見其份量之重。
舜鈺隨衆齊齊朝馮雙林豔羨望去,卻聽他慢慢道:“起講就交由鳳九來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