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世間情爲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綠鸚鵡不知何時躲在樑上聽壁角,聽至情深頗惘然。
鳥語還未落,一根竹筷已擦着翅膀劃過,幸閃得快,否則那可就是一筷穿喉。
平日無事理數遍的羽衣,飄嫋嫋落下一尾來。
瞧哥這爆脾氣!
索性扇着翅膀,在屋裡盤旋兩回,嘶啞着嗓子唱:“徐老五你害相思魂蕩蕩,勸君表心意,莫教老了後庭花...誒~~~!”
徐藍眼神凜冽,捏起顆紅皮花生指腹一彈,正射中已逃出窗外、那隻賤鳥的肥屁股,但聽“呱”的慘叫一聲,已兩腳朝天跌至稀泥地裡。
“這鳥聒噪,哪日非烤來下酒吃。”
聽他咬牙發狠,徐管事笑着搖頭,稍頃問:“你可察覺,那馮生體態語貌,倒像個女孩兒。”
徐藍擲壺把盞滿上,不甚在意道:“他幼時體弱多病,被當成女孩養至十歲,脾性偏了陰柔。”
“你信?”徐管事拈髯反問。
“那是自然。”徐藍眉眼端端,滿臉的深信不疑。
徐管事嘆口氣,這廝情商堪憂,怎沒學得他老爹、那土匪又狡詐的性子半點哩!
“但凡世間衆生萬物,總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聽、親身所歷,才方可全信。”
他並不說透,僅點道爲止,若這小子還參悟無能,那便是天定的命數,需他自個去渡此劫難。
徐藍有些奇怪,只覺徐管事今有些反常,素日不是個愛八卦的性子。
卻也不甚在意,又同他聊了些旁的,不知不覺間,已是風停雨住。
昏蒙天際漸漸發青,空氣裡瀰漫着一股潮溼土氣的新鮮。
因常離別,又皆是性子粗獷之輩,彼此並無甚麼傷感,只說些保重保重,方各自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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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球館離敬一亭很近,相隔僅百數步。
舜鈺莫名有些惴惴,朝沈桓試探着問:“老師怎憩在琉球館?敬一亭裡馮祭酒的廂房不是更合用?”
“沈二爺的脾氣難摸透!”沈桓沒好氣的答,倒不是他揣着明白裝糊塗,確實不知。
“那你們何時回來的?過敬一亭可有進去過?”索性不再繞彎子,她問得直白乾脆。
“剛回,不曾進過。”沈桓答得太斬釘截鐵了。
舜鈺柳眉微蹙了一下,半垂頸默默走着想心事。
一路無話。
琉球館宿的皆是各國學子,遠度重洋前來研習儒學。
進得門內,隱隱可見雜役三兩身影,燈籠光影之下,青石板徑顯見已清掃的十分整潔,同外頭凌亂之景不可比擬。
過一角門,通一夾道,等走出再走進一處院落,但見平屋三間,檐前懸着幾盞鮮紅燈籠,印的那一簇鳳竹綠綠森森,猶顯小巧且精緻。
只有中間房流泄着亮光,門前守着監吏,見舜鈺及沈桓踏上臺磯近前,忙打起簾子恭道:“沈大人稍刻即至,請馮生隨我進去等候。”
又朝沈桓道:“右耳房已收拾妥當,夜漸深,請這位爺去歇息。”
沈桓自去不提。舜鈺進了屋,但見臨窗擺黃花梨羅漢榻,面輔藤席,朝裡疊堆着石青薄褥及軟枕,中央擱一張如意小几,上擺幾碟點心和一碗冒着煙氣的薑湯,辣絲絲的味兒彌散。榻下靠粉牆一溜擺五六張靠椅,搭着湘竹墊子。
監吏指引她榻上坐,舜鈺想想還是不敢,只坐在椅上,那監吏也不勉強,斟上滾滾的茶,遞來本書冊,給她解悶,待一切妥當,即退出門外不擾。
舜鈺籲口氣,這才自在些,四處打量一圈,牆上掛着董思白的夏木垂陰圖,桌案上整齊撂着許多書稿,筆墨紙硯俱全,除去些旁的隨意物件,便再無其它,可見這裡也僅偶爾造訪,並不見頻住之痕。
稍頃便覺無聊,抿口香茶,在把監吏遞來的書冊細看,是本蓮青封面皮子的《樂府詩集》,翻首頁即是《橫吹曲辭·樑鼓角橫吹曲》,講得是木蘭女扮男裝代父從軍一篇。
她手抖了抖,這也未免太巧合了點。
忽聽得廊上有鞋履走動及監吏輕輕稟話聲,忙闔了書頁站起,果然簾籠打起,沈澤棠邁過門檻,穩步而來。
他顯然剛洗沐過的模樣,手裡還握着條雪白柔軟的大棉巾。
穿着件簇新的青布襴衫,不曾束帶,衣襟鬆鬆敞敞的。舜鈺屢次見他要麼着官服,要麼就是上等繭綢直裰,舉手投足間帶着股迫人的威勢,而此時卻不一樣,書卷氣甚濃,猶還帶些懶散的意味。
舜鈺抿了抿脣,其實這樣的沈二爺,旁人不知,卻讓她更是如履薄冰。
不肯近前,只離了五六步見禮,沈澤棠道聲免禮,徑自至羅漢榻前坐下,再看她復回原座,手似乎不知往哪擺,索性攥捏着襴衫一角,強自鎮定又掩不住害怕。
倒有點像荔荔背不出書怕他訓誡時的膽怯模樣。
沈澤棠突然有些想笑。
她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嗎!膽子那麼肥,都敢女扮男裝了,怎見着他,倒跟老鼠看見貓似的。
視線移落在她肩胛衣上,溼漉漉一片,皆因頭髮洗後不曾擦乾,雖用碧玉簪子綰起,卻依舊滴着水珠。
”你到我跟前來。“沈澤棠沉穩的說。
”老師可有事賜教?“舜鈺嚥了咽口水,勉力笑道:”學生耳力甚好,不用........“
卻是說不下去,沈二爺的臉色,怎忽得就凝冷了呢!
她馮舜鈺可是最會看山水、最識實務的,忙不迭的起身,順從的急走至他榻前。
正欲開口呢,也就一晃神的事,沈二爺出手如閃電般,拔去她發間的碧玉簪子,“呀!”聲還含混在嗓子裡,眼前瞬間白花花一片,竟是被大棉巾從頭頂罩至下巴尖兒處。
沈澤棠替她大力地揉搓長髮,也不知多久,直看着馮舜鈺似喘不氣來,“嗯嗯嚶嚶”的搖頭扭身掙扎,這才倏得放開手,任她一把抓下覆蓋在面上的棉巾,微張着小嘴兒拼命的呼吸。
微覷着深邃的眸光,看她烏油欲滴的長髮攏在腦後,白皙的頰腮漲得嫣紅,眼神茫茫然的也看向他,竟是又可憐又委屈的樣子,好似他把她怎麼欺負了般。
曉得馮舜鈺是個女孩兒後,真是無論怎麼把她盯瞧打量,就是個女孩兒的模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