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海橋道:“馮生此話差矣!如今考生衆多,號舍密麻如鴿籠,那一方深四尺、寬三尺的天地,本就狹窄憋悶,再看現這天氣,正值秋老虎時,早晚微涼,晌午酷熱,老叟或體弱考生極其難捱。”
“另所帶吃食不曾費心準備,致腐爛變味,爲飽腹只得勉強吃下,更甚着號舍屋檐樑隙間,或有花蛇盤繞,毒蟲叮咬,數日熬煎下來,總有考生承受不住,神亂或身亡在所難免。”
“這些考生親眷或爲顏面,或尋安慰,籍慰神鬼妖怪,茶餘巷間私傳,或經說書人浮誇,便愈傳愈離奇。官府最察民意,索性將計就計,弄出個甚麼召請神鬼的儀式來,一讓考生對科舉產生敬畏、二讓考生對考場秩序忌憚、三若有死有瘋魔者,官府更宜推咎,只道是神鬼作崇。“
劉海橋說的口焦,把茶一飲而盡,笑道:”其實這些首尾我原也不明,是沈二爺與我笑談時所述,只覺說的很是在理,講與你們聽,是莫信什麼鬼神當道,好生勤奮苦讀纔是入仕正途。“
話說至此,看外頭陰得沉黑,聽秋雨急打芭蕉,起身告辭要走,二馮送至門邊,他又輒身囑咐舜鈺早些歇息養神,考試忌心焦氣燥,審題莫在偏了等,舜鈺一一應承下來,他才自撐了青布大傘,挾着空竹籃兒,一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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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九科舉入場日,秋雨無晝無夜,滴滴霏霏。
舜鈺卯時便起,穿上藍鑲青邊襴衫,認真盥洗手臉,揀了銀簪子束髮,戴儒巾,再後至饌堂吃早飯。
因是陰雨微涼,時辰又早,倒是好睡的天,堂內監生三五寥寥,田榮悄悄遞給她一個碗兒,裡頭是豬油玫瑰豆沙餡的湯圓,看她的神情擔憂又焦慮,嘴脣嚅着卻說不出半句。
舜鈺朝他笑笑,低頭用勺舀起湯圓,香甜的吃完,這才站起朝堂外去,跨過門檻,屋檐在滴滴嗒嗒落雨,秦興與梅遜替她拎着考籃,揹着箱籠,她轉首,田榮正用勺替監生碗裡盛滿稀粥,桌上的油燈已燃至盡頭,昏濛濛的光影氤氳瀰漫,她莫名有些留戀,要去的路每走一步,皆是驚心動魂,不知是否,還能有機會再回這裡。
深吸口氣,喚上秦興梅遜走罷,重活的人生素來就沒有回頭路,她心裡明白的很。
才至考院附近,通往正門的青石板徑打掃十分乾淨,兩邊各站有數十戴紅黑帽的軍丁、排成行的把守,面上無甚笑容,偶還得見佩刀錦衣衛步履匆匆來去,東西兩角門大開,但見考生長龍蜿蜒,人頭簇簇,手撐把傘遮擋細雨,穿藍青色襴衫的便知是國子監監生,還有衆多赴京而來的北方考生,有着繭綢華麗直裰意氣風發的,亦有補丁粗布風霜滿面的,有艾發衰容的老儒生,亦有稚氣未褪的少年小童。
這便是科舉制,無貧富、貴賤、長幼之分,寒門子弟、貴府少爺不成對立之勢,皆以學問高低論英雄。
所以那衣衫襤褸的儒生,不曾遭白眼恥笑,甚有人願借傘一撐,誰又知他會不會朝爲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哩!
“鳳九!”舜鈺聽得有人喚她,擡眼四尋,皆大傘壓半臉,搖搖晃晃的,還是秦興指給她看,隨望去,是張步巖。
舜鈺走至跟前,笑着作揖,道他來的早。
張步巖揹着箱籠,一手提考籃兒,一手撐傘,已有些骨軟筋麻,再看前頭人羣黑壓壓的,還不知何時輪上一門,再見舜鈺有書童提物,頗悠然自在的模樣,遂慫恿道:“你也莫去後頭排,就站我後面,諒我又背又提的,你幫着撐傘擋個雨就可。”
舜鈺有些遲疑,她不憚做加塞取巧此類事兒,朝排後的監生望去,倒神態和善並不以爲意,她遂作揖謝過,與張步巖前後而站。
張步巖躲在她傘下,忽一呶嘴,朝對面西角門某處,對舜鈺說:“瞧到那五大三粗、膘肥體壯的儒生沒?”
舜鈺聽聞眺望,正淅淅瀝瀝落着雨,涼煙四起,又隔的遠,只大概瞧個模糊身形。
張步巖不高興的很:“那便是魯大能,同你說起過他的呼嚕聲,前晚被狀元樓的店家請出去,不允他再住,否則應試的考生們皆要退店,可想他有多驚天地泣鬼神。我是他鄰號舍,這數日該如何安度,想來十分苦惱。”
說至此,已滿面淒涼。
舜鈺低聲安慰他:”孟子有曰,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你權當是種磨礪罷,心靜而神安,也能寫出錦繡文章。“
”你是站着說話不腰疼。“張步巖哼哼唧唧的,自知事成定局不可逆,可心裡總不舒坦。
站身後那考生聽得他們言語,冷哼一聲插話道:”聽個呼嚕算什麼,我可是在巷底糞桶旁一號舍,你若肯,我同你換就是。“
張步巖一時語塞,曉那更是個人不能待的處,語氣軟下來:”這換號舍豈是你我肯就能換的。“
四周忽兒寂靜下來,一聲銅鑼鏗鏘,由遠及近,劃破重重雨幕。
舜鈺便見沈澤棠着公服率先而來,披着大氅,左側指揮使撐一把青綢油傘,遮擋秋雨,他則面色沉穩的聽右側隨行官員稟話,身後隨着好幾帶刀侍衛,皆身形矯健,表情肅穆。
後面是穿緋青綠各色公服的官員,想必是同考、提調、監試等考官,從各部抽調而來,亦彼此邊走,邊寒暄低聊。
兩扇正門已徐徐大敞,身後那考生低問,那走最前的可是主考沈大人。
舜鈺頜首答是,也就此當兒,她忽然覺得沈二爺似乎朝這邊淡淡看來,用目光去捕捉,只得見那高大背影,已入了正門。
再朝自個隊列前眺,過二十五人許,即到一門,那裡站五六個搜檢軍丁,和搜檢官一名。
喝命輪到的考生交上卷票及號舍牌,再將箱籠、考籃擱旁的長桌上,兩三個軍丁挑籃翻箱仔細查驗,可否有挾帶之物。還有一軍丁則命考生解開外衫,袒露裡衣,他則觸其胸背,腰間,腿肘及腳踝,甚命脫掉鞋履,查驗是否有字條嵌於內。
舜鈺的心一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