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飛飛原是江湖賣藝人,自學得一手圓通滑溜的本事,曉得這是在將他爲難,眼骨碌一轉,拱手陪笑道:“小的雖掌班主職,僅管衣食起居跑場此類雜碎,能做優倌藝人主的,當然是各位爺們,不如我去叫小桃紅過來,爺當着她麪點戲就是。”
說着鞠個禮,一顛一顛直朝後臺去了。
徐藍朝崔忠獻看去,蹙眉道:“戲有千出,人有百態,生倌上能扮皇后貴妃,下能裝娼妓丐婆,只有人挑戲的,哪有戲挑人之說。”
又問舜鈺:“你若愛聽這折,稍刻讓小桃紅唱來聽就是。”
崔忠獻臉一沉,小兒多無賴的神情:“我就不愛她唱此出,你們想怎地?”
徐藍倒笑了:“這可是在我府上,不是你魏國公府,豈容猴子在此稱霸王?”
猴子!小七聽得津津有味,插嘴問:“是孫悟空那隻猴子麼?”
“那是擡舉他!”徐藍不屑,把一碟桂花糯米糕遞給舜鈺:“這桂花是開最香時,我打下來的,很是糯口,你嚐嚐?”
崔忠獻臉更黑了,看馮雙林不曉得去了哪裡;傅衡笑着不嫌事大;徐藍不買帳;楊小朵又遲遲不來。
鬱卒的吃茶,恰見舜鈺張小嘴咬口糯糕,吃的香甜,在那眉開眼笑。
“豬啊!就知道吃。”崔忠獻滿嘴嘲諷,目光卻挑釁的盯着徐藍。
徐藍眉凝眼深,雙手交握,把指節弄的嘎吱作響。
窩在房樑上賞月的綠鸚鵡正打盹,忽聽此聲剎時精神抖擻,扇翅落於桌沿邊,嘶啞着嗓子吼:“打!打!打!打破格子眼,推倒錦屏風,扯碎錦裙襴,搶去八珠環,揉碎一枝花,此仇不報非君子!”
“..........!”一衆瞠目結舌。
崔忠獻疑惑道:“此禽獸怎還活着?”
綠鸚鵡聞衆笑,曉得不妙,“呱”一聲低飛起,從楊小朵的肩側撩過,鑽珠簾逃之夭夭。
楊小朵“唉喲”的驚叫,滿頭珠翠搖顫,被翅尖勾出一縷青絲來,散在胸前。
被這一唬,待回過神來,又一笑,即便到了徐藍這桌前,也不急着行禮,只顧擡頭整理鬢髮。
她畫着花旦妝面,裡着黛青短衣,外罩水紅色坎肩,腰肢鬆鬆系根四喜帶,下着鵝黃絲綢褲,撒着褲腳,趿雙簇新的鴛鴦繡鞋兒,更比嬌花多分俏。
但見那明眸流盼橫波來,讓人覺她正瞧着自已,美人垂眸、總令人貪慾孳起。
她忽兒笑着開口,嗓音若七月熟的水蘿蔔,脆生生的味兒:“聽講有人點我唱翠屏山,有人又阻着不讓,班頭躲懶怕事,只差我自個來問,後臺早以掀簾把這裡望,自古嬌娥愛少年,我便耐心再問一句,這翠屏山可要唱一唱。”
舜鈺聽她說話也跟唸白一般,只覺新鮮。
暗忖聞她於京城內、被邀府宅樓苑唱戲不絕,身價可謂隆厚。照理若想離飛飛飛自贖而去,應是不難。
聽徐藍道:“舜鈺你可要點翠屏山?”
她迴轉心思,搖頭笑道:“我倒無謂,由着崔兄點就是。”
難得見崔忠獻臉紅又認真的模樣,一改平日裡浪蕩散漫之氣,想想道:“唱一曲《鳳還巢》可好?”
楊小朵笑了笑:“那多是正旦扮,我唱不來。”
崔忠獻想想說:“不如點個《打花鼓》?”
楊小朵把嘴兒抿成彎月牙,嗤一聲搖頭:“這種民間小調伴嗩吶唱,好不聒噪,你找旁人唱去。”
崔忠獻又點了別的幾折戲,楊小朵總尋理由不肯。
是個菩薩也有幾分泥性,更況他高門大戶兒郎,遂冷笑:“元稹才說過,只有人挑戲,哪有戲挑人之說,你在此推三阻四的,又是何道理?”
想想,從袖籠裡掏出個錦包來,解開一撒,滿桌豁琅琅的錢響,又道:“這總能唱了不是。”
楊小朵臉一白,飛飛飛卻瞧紅了眼,疊聲的陪笑:“能哩能哩,小桃紅各種旦角都唱得好。”
楊小朵一跺腳,咬着牙道:“我嗓子啞了,今只唱翠屏山,愛聽不聽。我已拿東家的錢,你又撒把錢出來,算個甚麼事。行有行規,道有道矩,莫來斷我小桃紅的財路。”轉身便扭着腰肢兒去了。
飛飛飛眼見煮熟的鴨子在自個眼前飛了,面龐閃過一抹狠戾,話不多說,鞠個禮退下。
..............
戲看半巡,舜鈺茶水吃多要去溷廁,丫頭領到廊下,指着前過月洞再走十數步即可。
舜鈺擡階而下,十五圓月,大如銀盆,映的滿園清輝熠熠,纔出月洞,隱隱聽的斜徑深處,有嘁嘁咕咕的說話聲,再細聽,倒似馮雙林的聲音,有些疑惑,徐藍等幾在廳裡聽戲,他在此應無熟人才是。
有些微好奇,她放輕腳步挪移過去,躲一簇芭蕉葉後,前五六步處背站兩人,幸得夜色明朗,除馮雙林外,另一身女子裝扮的,竟是楊小朵。
舜鈺頗爲吃驚,暗忖這倆人怎會熟識,靜聽馮雙林道:“崔忠獻爲高麗皇子,養在魏國公常燕衡府裡,他姐姐爲王爺側妃,恩寵並重,豈是你這般三教九流貨色可攀附的?”
“已按爺的吩咐,把他疏遠。”那楊小朵嗓音蒙塵,在哭,斷斷續續道:“雖非....彼此良配,卻也多...給些時辰...別離。”
“長痛不如短痛,楊小朵,你本就遊嬉浮生之人,何來甚麼真心。”馮雙林語帶輕蔑:“坊間傳你身世悽苦、獨自飄零皆是鬼話,你父私塾先生,辛苦半生把你教養,你卻難耐清貧之苦,被飛飛飛誘哄私逃,做他螟蛉,你與搭戲小生私通、串堂跑戶誰給價高,即人儘可嘗,說來都覺污穢。”
他頓了頓:“沈二爺給你的銀子已足夠,若你還貪念不止,便是不要命了。”
那楊小朵已是泣不成聲:“年少頑劣無知,並不知人心叵測,後落入虎狼之口,再無由擺脫,現想來自是日日痛悔,可世間再無回頭路走。”
她止了言平靜會兒,才又道:“你與沈二爺說,我自有法子讓崔生死心,定不拖過今明兩日。”
舜鈺再聽不下去,滿心沉甸甸的轉身離開。
注:螟蛉:乾兒子乾女兒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