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鈺回少卿堂進次間,姜海後腳也跟過來,劈頭就問《遊春圖》裝裱的進展如何。
舜鈺沒空搭理他,將書案上包畫棉巾解開,小心把卷畫攤平。
畫芯面的污物,昨晚已用攝子一點點拈掉,藉着窗外晴朗的日光,她細細察看可還有遺漏未除的。
姜海用袖子捂鼻,皺緊眉頭問房裡是甚麼味,臭氣熏天如溷廁。舜鈺頭也不擡回話:“這古畫十年間污垢滿面,昨用滾水淋洗數次,再用冷水濾清,大抵是牆角那五六桶未倒的髒水味兒。”
昨她自個來來回回倒了數次,後實在精疲力竭無力氣。姜海回望去,果然桶桶烏濁漆黑。
忙喝命侍衛拎去倒掉,舜鈺朝他招手讓近前,笑說:“姜大人請看,這纔是展子虔初畫時的着墨色。”
姜海看那山水青綠,橋柱泥金,樹幹赭石等色調,果然清晰鮮麗,色澤濃豔,竟比往日所見好看數百倍。
瞬間大喜過望,再看那破洞鼠咬及血手掌印等處,又憂心問如何修補,舜鈺笑道:“此前裝裱這畫的良工,有補天巧手,貫蝨之睛,是以補洞託畫簡單許多,待揭棄畫作舊裱件後,用新的託紙灑水受潮,拿排筆蘸漿刷畫芯於背,再用棕刷將託紙.......。“
”如此裝裱一新後,馮生覺得這畫可值多少銀子?“姜海興致勃勃的打斷她。
舜鈺頓了頓,心沉冷意,姜海怎會愛聽自已說這些呢,附庸風雅而又利慾薰心的濁人,古畫落入他手中,實如明珠蒙塵,即便補得再完美無缺,還是失去了它的靈動神采。
說些姜海愛聽的罷!舜鈺抿着嘴脣,指着擱案上的簇新白絹道:”畫芯需用託紙來襯,《遊春圖》原用的是單絲絹,我聽聞宣德綾絹聞於世,價格自然不斐,也唯有李記絲綢鋪進了僅此一匹,我全買下只算勉強夠用。合計壹百兩銀子,帳先賒着,過兩日店鋪夥計會至大人府上索討,望您先知。“
”壹.....壹百兩銀子?“姜海眼前突然發黑,聲音都有些哆嗦了:“我給你伍百兩銀裝裱,你怎.....怎地還要我壹百兩,你氣煞我......。“直揉着胸口喊疼,侍衛忙端來官帽椅伺候他坐了,再遞上滾滾的參茶。
舜鈺面色若常道:“大人此話差矣。這壹百兩是修補《遊春圖》的用度,畫即然是你的,這銀兩不也還是你的麼。”
姜海吃兩口茶才緩過勁來,聽得此話又是氣怔,惱怒道:“你巧舌如簧,我不與你辯,你把這單絲絹退回去,買十兩一匹的皁絹即可。”
舜鈺手指慢慢劃過那白絹:”大人要用皁絹,那就用嘍。不過看在五百銀的份上,我得提醒您一句,皁不耐久,易爛,現又是多雪雨之季,怕是大人這廂還沒脫手,那古畫已不成樣了。到那時你再來尋我裝裱,給壹千兩銀,也是愛莫能助了。“
姜海聞言,真是愁腸百轉,滋味千回。
倏得狠拍大腿一記,把牙咬得咯吱作響:”算罷算罷,就用這白絹做託畫!“
舜鈺展顏笑彎了脣:”大人英明,怎會做撿芝麻丟西瓜的事。待得補洞貼紋完畢,便是全色及接筆,若要同原畫色貌一致,市面上的顏料低劣粗糙,需得畫工坊的藝人特地去篩淘......。“
”馮生毋庸再說.........。“姜海擺着手站起身,這裡實在呆不下去,邊朝門外走邊嘟囔道:“讓他們去我府上領錢。”
待得猩猩紅氈簾恍蕩間,房內再無閒人,舜鈺漸斂起笑意,輒身至案前緊盯着那枚血掌印。
經了清水洗滌,這血掌印愈發的鮮明起來,用盡氣力按印上去,連五指頭上的”渦紡“及”流紋“都清晰可見。
是大哥田舜吉的掌印。舜鈺閉了閉眼再睜開,目光中的悽楚痛苦已難形容。
她默默站了會兒,用衣袖抹把眼睛,掌印下隱約有黑色的字跡,只是被血浸覆的看不見而已。
舜鈺在桌案面平輔層薄絹,將畫芯背轉置於絹上,取來溼不見水的棉巾蓋住,在等畫芯與舊託紙間漿料剝離時,她就站在窗前朝外望,其實並無甚風景,雪水順着屋檐滴嗒在融,幾株老樹光禿禿的,兩三個雜吏縮着頭在掃雪開道,她卻看了許久。
半個時辰後,舜鈺重回桌案前,用指腹試畫芯,已然溼潤悶透,是最宜揭裱的時候,她便用食指不疾不徐的搓磨託紙,搓出茬口便小片小片的揭。
她的手因修復踏馬飛燕損傷過,雖用藥精心調養過,此時旦得搓磨稍長些,指尖便麻癢脹痛。
舜鈺忽的想起幼年父親教她裝裱畫時,曾說過書畫性命全關於揭,行良工之責,稟臨淵履危之心,於毫芒微渺間取奪。
頓了頓,她眼眶有些發紅,把下脣瓣都咬出了齒痕,此時合該心無旁騖纔是,卻有些控制不住自已。
掌印已揭至掌心處,舜鈺換了中指繼續搓磨。
但見殷紅血印漸漸褪去,顯出裡頭隱藏至深的一首詞。
詞牌名《壽陽曲》,二十七字,筆痕匆匆未寫完,是田舜吉的墨跡。
舜鈺一錯不錯的盯看,一字一頓於心裡念,她其實第一遍已記得牢固,卻依舊一念再念。
眼底漸染悲傷、又起憤怒、再生仇恨,一切終歸於平靜。
她撫摸那些字,再去搓磨那些字,字變成了紙沫,再無人能知那字裡行間的深意。
唯刻舜鈺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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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乘三品大員的官轎,在大理寺門前停駐,天地間墨黑成一團,星子蒼涼,寒氣肅殺。
秦硯昭知道舜鈺還在裡頭,他等着,耐心十足。
忽聽得西角門抽閂聲,伴着吱呀響動,有個瘦弱的身影走出,走的很慢,冷冷清清的一個人。
秦硯昭滿腔的怒意,忽然彌散的乾淨。
這是個需要疼寵的女孩兒,你看她此時的模樣,蒼白又可憐,讓人心軟的,說不出一句惡言。
他欲待出轎去迎她,忽聽得一聲嚷嚷:”我的小爺哩,你怎現纔出來,讓我好等。“
是秦興在說話,梅遜替她披上斗篷,伺候入了馬車,軲轆碾着未融的積雪,頗沉重的消失在夜色裡。
”爺可要跟上他們?“侍衛俯身低問。
秦硯昭搖搖頭,蕩下簾子。
”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