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忠獻雖是高麗人,卻是高麗國惠文王的皇后、所生第三子,藩王朱頤寵妃的親弟,自幼以質子身份,養在魏國公常燕衡府中,魏國公常燕衡亦是個狠角色,連太后也禮讓他三分。
更況他那翰林大考成績優等的名次。
這一長串的名頭,就連以才學論資排輩的國子監,都得給他留一席之地,於是也就幾日功夫,他便聲名鶴起,正義堂裡不乏孫步巖者,對其恭言尾隨,甚或唐冠甫等學正對他亦是褒獎贊溢。
就偏有人不屑這個,譬如馮舜鈺,譬如學正劉海橋。
這日正義堂裡課習安排,先覈查臨摹仿寫的六百字書法,再背書。
崔忠獻輪於舜鈺之前,劉海橋端嚴肅穆的細看,未說什麼,只個別字上畫了紅圈,復交還於他,算過了。
再接過舜鈺的,卻把眉頭攢起,一會冷冷咳嗽一聲,一會端盞吃口茶,一會又把竹木小板拿起放下,簡直唬得人心頭突突的跳。
半晌纔不甚滿意道:“比前日好了些許,也就些許而已,還得勤加苦練,不可懈怠,每日再增一百字。”
舜鈺暗籲口氣,忙接過字簿,躬身謝過,恰聽劉海橋低聲道:“季考給我好好的考,不許輸給高麗棒子。”僅二人聽見。
舜鈺怔了怔,難不成她與崔忠獻的升堂之爭,已人盡皆知了麼。
擡頭卻見他顏面依舊不苟言笑,還不耐煩的揮手讓她走開,忙諾個“是”,有些訕訕。
轉身即咬牙腹誹,哪還需劉學正給她鼓勁呢,想起升中級堂後,就可從他魔掌中逃出生天,渾身便是滿滿使不完勁。
看這日日不斷的加碼讓她練字,真不是人人能受的,就她,早已是生無可戀。
待堂中監生的書法皆批審過,已去一個時辰。
劉學正起身來至後堂,今主背五經,捧起《詩經》讓衆人與其逐句誦習。
卻見崔忠獻站起,滿面誠懇問:“學生生於高麗,長在吾朝,就論做學問,仍有一處不明,可否請先生指教。”衆監生鴉雀無聲。
劉海橋雖是個循規蹈矩的宿儒,平日裡卻多囑咐,學問學問,即學又問,方得真知。
自是不吝他問,崔忠獻道:“四書五經在坐監生早已會背,作何還日日反覆誦習?不如隔日一次,把餘的時間用來講書制藝,豈不更爲好些?”
劉海橋放下書冊,拈髯道:“《論語.學而》開宗明義便是‘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學’固重要,‘時習’卻爲根本。學最易,卻更易忘卻,反覆誦讀,博聞強記,才能精捏字句結構,虛實次序,起轉節奏,方達‘書讀百遍,其義自見’境界,一旦解文深意,讀旁的文章時必能觸類旁通,始爲八股制藝之基礎,終應襯孔子所教“溫故而知新”之言。你可理解?“
衆人聽得誠服,崔忠獻答曰明白,重坐下不再提。
劉海橋沉吟會,難得笑問:“我聽聞如今兒童讀書開蒙很早,爾等齠年時都在家中作甚?擇詩詞曲賦答皆可,不許白話。”
先點的王桂,王桂撓撓頭,想想羞赦道:“鋤和日當午,汗滴禾下土。”一衆嗤嗤的鬨笑。
劉海橋沉下臉呵斥:“農家子弟,幼時在田間幫種,自食其力,你等有何可笑的?”
無人敢再取鬧,陸續提請答題,有說“散學歸來早,忙趁東風放紙鳶”的,有道“知有兒童挑促織,夜深籬落一燈明”的,還有說“小娃撐小艇,偷採白蓮回”的。更有道”郎騎竹馬來,繞牀弄青梅“,惹得衆生摒笑,劉學正倒未嗔怒,只清咳了一嗓子。
提崔忠獻來答,他站起,神色淡然:”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一時衆人肅然起敬。
他卻又忽笑說:“我倒羨慕你們小兒無賴,我過得實在無趣。”話中倒有幾分自嘲意味。
劉海橋不予置評,又點舜鈺。
舜鈺站起答:“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牀下......。”
倏得說不下去,抿着脣坐下。
前一世裡,這是最後一次,父親帶着母親及兄姐與她,去老宅遊耍,雖時不時父兄因公務聚少離多,但總會想盡辦法,一家子聚一起,兄姐曉得她愛看鬥蟋蟀,總會尋盡心思幫她去捉........往事實不堪回首。
幸得劉海橋不再接問下去,言歸正轉繼續誦習詩經。
稍刻後,“之乎者也”的背讀聲聲,從窗櫺門縫散蕩而出,又隨風飄遠,井亭處漿洗衣裳的小婦,起身擡袖抹去額上汗滴,朝碧藍天空發了一陣呆,再俯腰低頭繼續揉搓,不遠處,膳夫正大斧用力的劈柴,已有一人垛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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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興並未按舜鈺交待的日子至國子監,倒是梅遜來了。
瞧他頹喪又緊張的模樣,舜鈺心一沉,有七八分曉得出了事。
遂把梅遜拉一旁細問,果不其然,聽他道:“爺離府第二日,李嬤嬤即帶四五大漢去了秦興家,據說拷問約有二個時辰,把秦老爹的腿都打折了,才氣洶洶的作罷。誰能想到,當晚秦老爹就上吊死了。秦興氣瘋了,四處找着李嬤嬤要拼命。後來大夫人把他找去好生安撫,一切喪葬事宜皆由她過手打點。秦興讓我給爺捎話,等過了他爹的頭七,就過來這邊伺候。”
舜鈺默了默問:“你可有探聽李嬤嬤拷問的是什麼,秦老爹可有招認?”
梅遜點頭道:“私下給僕子曹運來塞了一吊吃酒錢,聽他講,李嬤嬤問的還是她孫子的破事,秦老爹醉熏熏的,隻字未吭,拿銀子辦事,他沒旁幾個揍的兇,就朝秦老爹胸前捶了兩下,哪想過那老兒竟連兒子也不要,連夜自盡了。”
頓了頓,他又凝重說:“爺可曉得,李嬤嬤也出事了!”
舜鈺吃了一驚,神情大變,催問他出了何事。
梅遜稟道:“李嬤嬤在自個房裡,被割了舌頭,戳破耳鼓,現又瞎又聾的,已全是個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