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這一點,桑祈就覺得脊背發涼。
所有的一切,都串成線了。
除了不知道父親到底是否牽扯其中過以外,一切都真相大白。
卓文遠與西昭人相互勾結,先是利用西昭的細作,在洛京營造出一種洛京內部風雨欲來,有人蠢蠢欲動的假象,讓各大世家相互猜忌。並趁亂派出自己的死士,到下品寒門和世家望族的旁系中,各家各戶拉攏人心。而後再教西昭派兵,大軍壓境,誘使大部分兵力集中到遠離洛京的邊境來。在衆將疲於應對西昭的時候,利用空檔,一舉奪宮。
想必,奪宮之後,自己先前拉攏的人,就也能派上用場,幫忙鞏固政權了吧。背後,他定然許給了這些人和西昭不少好處。
不難想象,許給桑光耀的,便是待到新朝建立,安定下來後,令他可以取桑氏正統的地位而代之,實現他的抱負。
許給西昭的,恐怕就是他們鎮守的這個平津城,以及早就淪陷的茨城以北一帶國土。
現在,他幾乎就要成功了。
除卻太子意外失蹤,和平津城久攻不下這兩件沒有按照他預期發展的事情外,距離他宏偉藍圖的實現,僅有一步之遙。
多麼歷時良久,規模宏大的籌謀。
多麼兇險萬分,掩藏至深的野心!
早在今日之前,桑祈也萬萬不敢想,竟然會有如此深思熟慮之人,做如此草蛇灰線,伏筆千里之計。
就在這時,又一驗證她猜想的消息來了。
有一士兵匆匆來報,說城東的瞭望塔樓上,看到自東邊出現了一支軍隊,打出來的,是甄家的旗號。
消失已久的甄遠道,也來湊熱鬧了。
極有可能被卓文遠賣給西昭了的平津城腹背受敵,危在旦夕。
而對洛京中的一些人來說,境遇又何嘗不是如此?
登基稱帝后,黃袍加身的卓文遠,今日穿了一身暗色黑底的紋金長袍,以瑩潤的上品白玉束髮,正坐在上座,淺笑吟吟。雖說當了皇帝,還是謀權篡位的皇帝,看上去除了因着身份服飾稍微多了幾許端正外,依然是往時那副隨和親切,溫潤如玉的樣子。
反倒是屋裡其他人,顯得特別侷促不安。
年輕的帝王輕輕呷了口茶,道了句:“諸位請隨意,無需拘謹。”
在座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纔有人尷尬地拿起了茶杯,年紀不大,手卻是顫顫巍巍的。
“孤今日請諸君前來一敘,不爲旁的,只是覺得爾等乃有真才實學之人,卻埋沒於市井,實在可惜。眼下新朝伊始,正是用人之際,朝堂多處職位空懸,孤欲拜各位爲官,相助於孤,不知爾等可有想法?”卓文遠放下茶盞,眸光誠懇地說完了這番話。
而後一一掃視在座的人,竟如數家珍,把他們的能力才幹和遭遇過的事挨個清楚地道了一遍。
這裡大多是出身下品寒門,空有才學,卻仕途不濟之人,被名門望族壓制已久,一聽說卓文遠新帝登基,想要打破世家朱門對上品官職的壟斷,難免有人手抖得更厲害,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情緒。
當然還有一些人,心有猶豫,難下決斷。
卓文遠也不着急脅迫,只命人將擬好的詔令交給他們,讓他們只管等想好了之後再拿着詔書進宮來面見自己。
而後便讓衆人散了。
當場便有三五個人留了下來,表態接受邀請。
又同他們聊了一會兒,待到全部人都走了之後,他才得以空閒下來,喚了一個內侍進殿,問道:“那幾個博士還在外面叫嚷呢?”
內侍乾笑着答了句:“是。”
卓文遠扶額無奈地笑笑,起身道:“孤去看看。”
說着,信步來到殿外,只見御階上站着幾個人,都是國子監的博士。當中有教授史學的馮默博士,也有教授箭術的武學博士霍誠。
他走近兩步,先給幾個博士做了個揖,溫聲道:“學生這廂失禮了。”
雖說一日爲師終生爲父,敬重他們乃是尋常禮節。可現如今,畢竟他是君,他們是臣。還能自降身段,給他們行禮,也算是低聲下氣,顯出了十足誠意。
然而,老博士馮默卻完全不給面子,仰着頭,連個正眼都不屑施捨。
卓文遠也不生氣,只是顯得無可奈何,笑嘆一聲:“博士您這又是何必。您一直苦於無處施展抱負,只能窩在國子監裡做個小小教書先生。如今弟子敬重師長您的才學品行,願以太史令一職相邀,您非但不肯接受,還把弟子的好心當做驢肝肺是何故?”
“休要亂叫,爾乃不忠不孝的亂臣賊子,老夫可教不出這樣的學生。”老博士冷冷地喝了一聲,彷彿覺得連跟他說話都會髒了自己似的,邊說邊往後退了一步。
卓文遠挑了挑眉。
這幾個博士,尤其是以馮默爲首的老頑固,實在是太倔了。他已經不止拉攏了一天兩天,好話說盡,對方卻還是這個態度,就是脾氣再好的人,耐心也有限。
看馮默打定主意不爲所動,他便也不想再多耗費精力,無奈擺了擺手,喚人將博士送出宮。卻單獨把霍誠留了下來。
比起馮默來,霍誠要冷靜自持得多,平日就不苟言笑,寡言少語的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冷着臉,跟在卓文遠身後,悄無聲息地走着。
“霍博士以前,好像也想做個帶兵打仗的將領,而不是窩在國子監,不痛不癢地教這些只嗜好風雅的學生點花拳繡腿吧。”卓文遠笑眯眯道。
“嗯。”霍誠乾淨利落地接了一聲,而後繼續沉默。
“孤現在手裡不缺兵,可惜缺了幾個良將。沒有好帥,勇兵也不過是一盤散沙。若你願意,現在建功立業,也爲時不晚。這大將軍的位置,弟子可是給你留着呢。”
“陛下爲微臣費心了。”霍誠還是痛快地答了一句。態度平平淡淡,沒說接受,也沒說拒絕。
這個人一向如此內斂,表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緒。
卓文遠只憑感覺,覺得他內心有所動搖,便露出一個狡猾的微笑,先讓他也回了。
而後繼續自己在花園裡散着步,迎面遇上了宋佳音。
眼下時局動盪,還沒有時間舉行封后大典。自從他許諾過一定給她籌備一個隆重不亞於前朝開國皇后晏花嫣的冊封禮後,就一直疲於處理各種瑣事,把她扔在後宮裡遲遲沒見面。
這會兒宋佳音是主動來找他的。
早先被矇在鼓裡,對他和父親的謀劃全然不知情的她,在聽聞自家夫君篡位登基的消息後,震驚程度不亞於一無所知的平民百姓。
而短暫的震驚後,隨之而來的,便是豁然開朗的喜悅。
事到如今,才終於算是明白了父母的苦心。
原來,他們並不是把她推入火坑,而是想要給她這世上對於一個女子來說,最尊崇的位置。遠比那個被封了左將軍,風裡來雨裡去,和一羣汗臭味兒的男子成天廝混在一起的桑祈要好得多的多。
想通這一點後,她只覺得自己那股驕傲勁兒又回來了,連看卓文遠都比以前順眼了很多。
大燕第一公子算什麼,她的夫君也不輸任何人嘛,都坐上皇位了。
他晏雲之呢?成王敗寇,如今是個叛軍領袖。
少女時,她是洛京第一人。爲人婦,她仍是洛京第一人。一身華貴宮裝的女子,得意全寫在面上。
只是這個人中龍鳳的夫君,看向她的目光,表面熱忱,深處卻有幾分薄涼,笑問:“今天怎麼這麼空,冊封大典上用的后冠準備好了?”
“還沒呢。”
一提到這個事兒,宋佳音就忍不住想翻白眼,手下那幾個女官,審美實在是靠不住,到現在也沒弄出個讓她滿意的設計,用料也都太小家子氣。
本來爲着這事兒,她就夠煩心的了,而今來找他,卻是爲了個更煩心的事兒。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胳膊,揚聲問道:“話說,前陣子跟你說過的事,你考慮得怎麼樣了啊?”
“什麼事?”卓文遠挑眉,有意上下打量她一番,勾脣魅惑一笑,低語道:“爲夫曉得你寂寞難耐,可惜近來政務纏身,實在無力分神相顧……”
宋佳音臉色一白,惱怒地掐了他一下,嗔道:“胡說什麼呢,我說的是我兄長的事兒!”
“哦……”
卓文遠玩味地應了一聲,語氣稍顯不耐煩。
“他聽說你要派人去平津圍剿亂黨,正興致勃勃地主動請纓呢,見你見不着,就總來煩我。一天三趟,我都快被他煩死了,可一點都不寂寞。”宋佳音說着翻了個白眼。
她也知道,哥哥這是手癢癢了,一聽說能去收拾桑祈和閆琰,簡直巴不得馬上就出發。
“可是……你家那個兄長,上得了戰場?”腦海中浮現出宋落天那副閒散模樣,卓文遠不由得苦笑一聲,擡手扶額。
“這有什麼嘛。”宋佳音雖說也瞭解自己家哥哥從小就對舞刀弄槍的沒興趣的很,別說帶兵打仗了,就連花拳繡腿也不會。可是戰場上誰做主帥,不就是掛個名而已嘛。到時候,不用他親自上陣就是了。
她覺得這再正常不過,不由扯了扯卓文遠的衣袖,道了句:“就這麼說定了,反正他在洛京也沒什麼事做。你就讓他去吧,不然我早晚被他煩死。”
說完,就像自己已經幫他下好了決斷,沒什麼可質疑了的似的,擺擺手,施施然走了。
卓文遠面上的笑容一點一點淡去,望着她的背影,眸底最後一絲溫度也凝成了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