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悠久,氣勢恢宏的洛京城裡,又一次發生了朝野更迭。
南燕榮氏政權重返故土,許多離鄉已久的士人們重新踏上這片土地之時,都留下了激動的熱淚。
齊國和卓氏,執掌風雲六載,於昭元六年秋,隨着第一任,也是最後一任君王卓文遠的死宣告覆滅。
少帝榮尋仍未主事,丞相晏雲之提議以諸侯之禮將卓氏厚葬。關於這段歷史的功過是非,留待後人評說。
下葬的那一天,洛京又下了一場大雨。
桑祈不知道該說他這輩子最爲錯信的人,究竟是自己還是顧平川。
她在他的後宮中,日復一日地竊取着情報,慢慢給他下毒,最後還與宮外的人裡應外合,城破之日給他來了一劑猛藥。並且,暗中爲在齊昌的家族舊部和晏雲之牽線,促成了桑家軍和晏家軍一支自北向南,一支自南向北,聯手向洛京合攏的局面。
而顧平川則利用尚書令的身份,名義上是遊走於各地籌備科舉考試,實際暗中爲晏雲之的迴歸掃平了道路。並且利用科舉,在新成立的兵部之中,安插了幾個關鍵人物。更爲要緊的是,正是他利用與西昭有過生意往來的那些人販,爲她弄到了極樂引。
加上晏雲之的用兵如神,閆琰的英勇無畏。多方合力,大燕王朝的復興纔會進行得如此順利。
有人說卓文遠是被臨安城營造出的安居一隅的假象矇蔽,掉以輕心了。
有人說卓文遠是被桑祈的美色所惑,荒廢了朝政。
也有人說卓文遠比之晏雲之,到底還是稍遜一籌。
總之衆說紛紜,沒有一個統一的結論。
而現在擺在重歸金鑾殿的衆人面前,最爲亟需解決的問題是,卓文遠留下的那些改革了一半的政務。
在科舉取仕的這件事上,衆人最爲爭論不休,最終有人問晏雲之,要他拿個主意,到底要不要保留這一剛剛建立的新制。
畢竟,他是大燕可謂隻手遮天的那個無所不能的宰相。
衆人的視線都集中在他的身上,晏雲之卻好像沒聽見似的,一臉事不關己地站着,不知道在想什麼。
殿中漸漸安靜下來。
難免有一直放心不下的人,自從回到洛京以來,就緊盯着他的一舉一動。好像生怕卓文遠當初的預言成真,他又臨時變了卦,將榮尋從皇位上拉下來,自己再坐上去,成爲最後的贏家似的。
儘管突破禁宮的那天,他們趕到殿中時,手裡拿着長劍,衣袍染血,眉目清寒地站在龍椅前的那個晏相只是在衆人不安的注視下,平靜地走了出去而已。
這個男子過於強大,可以讓人託付,也會令人不安。
當然,大多數人還是真心實意地想讓他拿主意的,畢竟時間久了,已經習慣於依靠他。可晏雲之只是在這樣的視線打量下,緩緩開口問了句:“陛下以爲呢?”輕飄飄地將這個問題丟給了十五歲的榮尋。
殿上有人咳了咳,似是不滿道:“陛下還小……”
“不小了。”他雲淡風輕地將這種論調打斷,看向身後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我們桑祝小將軍,不也是年僅十四,便上陣殺敵了麼?相信對於陛下來說,做出決策,或者至少提出自己的想法並不難。”
的確,桑祝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懵懂的稚童了,打從戰爭開始,他就像一夕之間長大了一般。如今年紀尚小,已顯出了幾分成熟男子的韻味。雖然個子還沒完全長開,但身姿筆挺,劍眉鋒銳,目光中有着少年老成的穩重。迎着衆人打量自己的視線,不卑不亢地坦然直視着前方。
座上的榮尋,比他還年長一歲,但看上去卻比他要瘦小一些。隨了父親的長相,棱角溫和,白淨細膩。少了幾分帝王的威嚴,倒像是個文弱知禮的書生。也因此經常給人一種還沒長大,需要人保護的感覺。
第一次當着這麼多人說出自己的政見,榮尋顯得有些緊張,但既然晏雲之這麼問了,他便沉思一番後,面色微紅,醞釀一番後道:“孤以爲,不應該取消科舉。相對於家族世襲,以名取仕而言,採用考試的方法選拔人才,乃是一種進步。但是也不能像卓帝一般,完全取消原來的舉薦制,否則便會動搖統治的根基,重蹈他改革失敗的覆轍。眼下我們應該使兩種取仕方式並存,並逐漸進行過度。”
少年帝王的一襲言論,語驚四座。
晏雲之滿意地點了點頭,淡淡道:“既然陛下已有主意,臣便不插手了。”
再看他身邊一直以來悉心輔導的老帝師馮默,已經別過頭去,感動得老淚縱橫,忍不住低喃着:“先帝有靈,先帝有靈,大燕果然命不該絕……”
這一激動,還猛地咳嗽了起來,眼見着身體搖晃,有些站不穩。
晏雲之忙扶了一下,拱手對身邊的人道:“馮太師年事已高,經不起久站,晏某先帶他去偏殿歇歇。”
說着便攙着老太師,在衆目睽睽之下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將剩下的一堆爛攤子全都丟給了榮尋。
兩個平日最倚仗的人都走了,榮尋一下也有些不知所措,有些緊張地在大殿上掃視一圈,視線落在了顧平川身上。
顧平川只覺得自己有點頭疼。
這一議事,就議到了傍晚,衆人說得口水都要乾了,下朝後紛紛趕回家。顧平川則先來到文政殿找晏雲之和馮默,見果然不出自己所料,晏雲之早就走了,只留下老太師一個人,正趴桌子上睡得香甜。
閆琰也趕了過來,從他身後扯個脖子往裡探頭看,撇嘴道:“師兄居然又偷跑?”
顧平川無奈地嘆了口氣。
“哼。”閆琰感到深深不滿,就知道,現在他滿腦子都是自己的婚事,根本就是無心朝政。這世界上要真有人能被桑祈的所謂“美色”所惑,除了他晏雲之也斷不會有第二個。
他可還記着呢。
逼宮那天,他負責留在洛京城裡維護秩序,好不容易見到桑祈,都是當天深夜的事了。
闊別已久,可算見到她平安無事,他一激動,三兩步跑過去,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桑祈也很激動,回手抱他,並且在他的後背上狠狠地拍了兩下,差點沒把他肋骨拍斷。而後還熱淚盈眶地美其名曰,是因爲看見他還活着太高興,一時情不自禁。
不過看在蓮翩終於重拾笑顏的份上,他也就不跟她一般見識了。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這會兒,在桑府裡,蓮翩的表情可不是太好。
廳堂裡圍坐了好幾個人,桑祈扶着額坐在主位,覺得自己腦袋嗡嗡作響,都快要爆炸了。
她和晏雲之終於要成親了的消息一經公開,不少親朋好友都送了豐厚彩禮,來慶祝這王朝光復後的第一件大喜事。別說她的大伯桑崇,晏雲之的父兄等人,就連顧平川和閆琰都送了好幾大箱東西來,紛紛以兄長的名義給她添嫁妝。
於是幾乎每樣東西都在桑府堆了好幾份。
這不,今天晚上關於她成親那天到底要用哪套首飾,衆人就已經爭論了近一個時辰。都說三個臭皮匠頂一個諸葛亮,可眼下她這屋裡的客卿們,卻是三個諸葛亮,湊成了一窩臭皮匠。
她也不明白,蓮翩怎麼就對玉樹有如此大的敵意,自打回到她身邊,非要處處與玉樹做對。
“小姐,我覺着你就用郎主給的這套挺好的,畢竟他是你族中長輩啊。”蓮翩指着一套紅瑪瑙打造的頭面,義正言辭道。
玉樹卻不太支持,溫聲反駁:“可是過門之後,小姐就是我們晏府的夫人了,理應用老夫人給的這套傳家寶。”
說完還不忘補充一句:“晏府每個夫人過門的時候,都是戴的這套頭面。”
“那是你們晏府的傳統,可這套白玉飾物,並不適合我家小姐啊。”蓮翩沒好氣地白她一眼,着重強調了“我家小姐”四個字。
要說吵架擡槓這件事,她教訓閆琰是綽綽有餘的,可面對機靈沉穩的玉樹,還是無可奈何了些。
因爲每次玉樹都不接招,只是平平淡淡地擺出自己的道理來,不將說話的重點放在回擊上,她也就每每好似一拳打進了棉花一般無疾而終。
二人都總結了自己的觀點後,一旁的蘇解語也想了想,在這件事上倒是認同了蓮翩的說法,附和道:“確實阿祈用紅瑪瑙要更合適些。”
拉到了一個支持者,蓮翩得意地朝玉樹挑挑眉。
玉樹便將探詢的目光投向了屋裡的另一個人,也是唯一的男子——清玄君。
清玄君懶散地把玩着手上的一根髮簪,見三人都在看自己,勾脣笑道:“我倒是有個提議。你說桑家自家長輩給的東西,桑二應該戴着,有道理。她說晏府的世代傳家之寶,桑二應該戴着,也有道理。要我看,要不一起戴着算了……”
一語既出,一屋子人都無言以對。
桑祈只覺得手上的青筋跳了兩跳。
半晌後還是蘇解語第一個反應過來,無奈嘆氣道:“哥哥……”
“好了好了,我自己挨個戴一遍試試,你們趕緊去喝口水歇歇吧歇歇吧……”
再吵下去也沒個結果,桑祈無力地擺擺衣袖,做出一副十分頭疼的樣子,連聲往外趕人。
玉樹似是對最終她還是會聽從自己的意見頗有自信,聞言從容作了一揖,第一個飄飄然告退。
蓮翩當然也不甘示弱,輕哼一聲跟了出去。
待到清玄君抻着懶腰說着終於能喝口酒了也離開後,屋子裡只剩下了桑祈和蘇解語,一同面對一桌子的琳琅滿目。
桑祈終於無限疲憊地嘆息一聲:“成個親真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