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歷了前次事件,和這次相聚,桑祈隱約明白,自己只要還在洛京一天,只要還是屬於這世族階層的一份子,就永遠與晏雲之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並不是她打定主意不再見他,便憑一己之力就可以做到了的。於是對於命運的固執安排,不免又感到有些挫敗。
師父這日叫她和閆琰一起上山,她雖然覺得有可能又碰到晏雲之,可還是不得不硬着頭皮去。
一路馬車顛簸,心也隨之起伏。
其實她心底是想見他的,這一點她當初騙不了蘇解語,現在也騙不過自己。
洛京又下起了雨。
與之前的陰雨連綿不同,這一次天氣說變就變。方纔還萬里無雲的天,一下子便狂風乍起,豆大的雨點瓢潑而落。
桑祈忘記帶傘或斗笠,只得下了馬車,拎着裙裾,用手徒勞地擋在頭頂,快步跑進觀內。纔不過一瞬的功夫,就被澆了個透心涼。
閆琰比她早到些,避過了這場禍患,正在屋裡跟晏鶴行說話,一見她的落湯雞造型,忍不住不厚道地笑了出來。
她捋着頭髮上的水,白了他一眼,又皺眉看着自己緊貼在身上,溼透了的衣裳,有些發愁。看樣子這雨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停,若是不出太陽的話,她難道就一直這麼溼着?雖說不至於太透亮,可怎麼說都不舒服啊。
想着,求助地看向晏鶴行。
晏鶴行攤攤手,泰然自若道:“老夫也不知道會突然下雨,木柴都在外面淋着呢,沒法給你烤火。”
桑祈只得垂下頭,又嘆一口氣,拖着溼漉漉的衣裳往桌邊走。閆琰趕忙避讓,生怕她把水抖自己一身。
桑祈便上前,故意用頭髮在他面前甩。
“唉,師父,你看師姐這是不是明目張膽地欺負人?”閆琰尖叫一聲讓開,往晏鶴行身後躲。
晏鶴行穩如泰山,巋然不動,低眉喝了口茶,呼氣道:“啊……是啊。”
“什麼欺負人,師姐這是想跟你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有奶酥餅一起吃,有大雨一起淋。你看看我,多涼快。”桑祈一本正經地說着,就要擡手去拽他。
晏鶴行依然穩如泰山,巋然不動,放下茶盞,又呼了一口氣,道:“也有道理。”
閆琰算是徹底看出來這老頭靠不住了,快速落跑。
二人正打打鬧鬧着,門又開了。
桑祈心頭一跳,停下腳步看去,只見果然是晏雲之來了。
他撐着寬大的油紙傘,大夏天的卻披了個斗篷。傘是黑的,斗篷是黑的,長髮也是黑的,彼此搭配,便與往日的一襲白衣勝雪不同,給人一種格外沉穩內斂,威嚴有度的感覺。
桑祈和閆琰自覺地又變回了學生身份,腳步一停,都不好意思再打鬧下去。
晏雲之則收了傘立在門口,一解斗篷,丟在一邊的桌案上,露出內裡乾爽的白衣,又恢復了平常的模樣,擡手朝桑祈丟過來一樣東西,道:“給你。”
桑祈下意識地一接,拿在手上一看,發現是一件衣衫。
男式的,晏雲之的衣衫。
詫異地看向他,只見他面色如常,抖了抖衣袖坐下來,解釋道:“也是出門之後才知道要下雨,車上就這麼一件備用的衣裳,你湊合換換吧,別等下着涼了還得我們照看。”
雖說穿他的衣服好像很不合適,可這個時候要是還冒着感染風寒的危險,堅持故作扭捏,就是她不識趣了。桑祈便面色微紅,點點頭,借用師父的內室換衣服去了。
再出來的時候,着了他的長袍,造型有點奇怪。
她在女子裡其實已經算是身量高的了,奈何晏雲之修長挺拔,衣服穿在她身上,好像長裙一樣拖了一地,就連想把手從袖子裡伸出來,也要捋上半天。
閆琰於是又忍不住笑。
桑祈白他一眼,怕走起路來踩到衣裳跌倒,只好緩緩在地上蹭着,尋了個位置坐好。
偷眼看向晏雲之,他倒是淡淡品着茶,沒什麼異樣的表情。
閆琰湊上來,擠眉弄眼地問:“師兄,你可就帶了這一套備用衣裳麼?”
“是。怎麼?”晏雲之吹着熱茶,雲淡風輕地問。
“那我要是也淋着了可怎麼辦?”閆琰嘆了口氣,假裝很爲難的樣子。
只聽晏雲之平靜道:“光着。一個大男人,有什麼可害羞的。”說完,還擡眸掃了他一眼,一臉的不屑。
閆琰瞪大眼睛,看看他,又看看桑祈,而後開始陰陽怪氣地連連咳嗽。
桑祈本來已經夠尷尬的了,聽他在那兒故意沒個好動靜,擡腿就踩了他一腳,嗔道:“淋着的分明是我,你倒感染風寒了是怎麼着。”
閆琰連忙告饒,齜牙咧嘴笑道:“不不不,我這不是風寒,是針眼……”
桑祈臉色更紅了,扯着衣袖,繼續瞟晏雲之,見對方依然平靜自如,不由心裡暗暗嘆氣。想着閆琰就是不懂事,大師兄這麼光風霽月,行事磊落坦蕩的人,哪裡會對她有什麼曖昧的心思呢。帶了一套,就只是個巧合而已嘛,畢竟正常人準備備用的衣裳,一套也就夠了。不然呢?還準備一車麼。
她胡思亂想了一會兒,便被晏鶴行打了岔,只道是今天讓他們一同來,是爲了傳授一套新劍法。可惜天公不作美,外面下了雨,只好先將畫好的圖譜交給他們自行領悟,等雨停了再出去練習。
因着圖譜只有一本,三人要坐得很近才能一起看。兩個男子都比較有君子風範,謙讓着,讓桑祈坐在中間,閆琰在她的左邊,晏雲之在右邊。
桑祈感覺自己像在受夾板之刑,兩邊都是佈滿鐵釘的木板,萬萬碰不得。但相比較而言,好像一邊的釘子更多些。於是不動聲色地,悄悄往閆琰的方向挪了挪。
閆琰看書向來認真,一點也沒發現,倒是晏雲之餘光瞥了她一眼,視線玩味,似乎在說:小師妹,你又心思齷齪了。
桑祈也死死盯着圖譜,假裝沒看見。
不知不覺,注意力便都在圖譜上了,也就無心再想什麼有的沒的。
窗外疾風驟雨,窗內卻燭光平靜,師門三人,好像並肩生長的樹木一樣,溫馨地挨在一起。獨木難支,如此便可撐過風雨。
晏雲之領悟能力極強,只消一眼就能看明白圖文含義,因而大多數時候都不是在看桌上的圖譜,而是目光溫柔地,瞧着旁的東西。
對此,桑祈和閆琰當然一無所知。
一晃就過了一個多時辰,參讀完了圖譜,雨還沒停。
桑祈皺着眉頭往緊閉的窗子方向看,嘆道:“恐怕今天是練不成了吧。”
“是啊,要不我們還是先回去,明日再來?”閆琰大約餓了,揉着肚子提議。
方纔看得太專注,用腦過度,桑祈也覺腹中空空,便點頭附和。好在,可以借用師父的斗笠蓑衣,回去倒是不至再淋成落湯雞。只是穿着這身衣服……還得千萬避人耳目才行。她低頭瞄自己一眼,不自在地咳了咳。
孰料,二人正商議着要走,還沒出門,外面卻傳來了車伕的嗓音,喚道:“小姐,公子。”
二人各自聽到自家車伕招呼,感慨着奇怪了,怎麼這麼心有靈犀,剛要走他們就來了,還是一起來的,疑惑地開了門。
一陣亂雨,瞬間從門縫中潑了進來,帶來陣陣涼意。
閆家的車伕和桑家的車伕都在門外,雖然穿了蓑衣,戴了斗笠。可因爲風大,雨都是斜着刮的,也無濟於事,照樣被淋得滿臉都是水。
桑家的車伕扶着斗笠,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大聲道:“各位公子、小姐,方纔聽得山下一陣巨響,我等去看了一下,發現大雨導致山洪,山上泥石滾落,阻了道路,怕是一時半會兒無法通行了啊。”
桑祈一聽,微微蹙眉,問道:“路沖毀了?情況可嚴重?”
“稟小姐,路倒是沒沖毀,可是落石太多,需要清理。晏家的僕役已經在清理了,我們趕回來通報一聲,等下也過去幫忙。”
桑祈探頭看了看外面的大雨,嘆了聲,道:“這麼大的雨,等會兒萬一再有落石泥流怎麼辦,太危險了。你們別去了,把晏家人也叫回來吧,且先都在觀裡候着,待雨停了再說。”
說完,看向晏雲之的方向,問:“師兄意下如何?”
晏雲之點了點頭。
兩個車伕便領命離去。
門關上後,地上留下了一大灘水澤。就這麼幾句話的功夫,就被風掃進來這麼多積水,外面雨下的情況可見一斑。
桑祈眉頭依然蹙着,心裡有些擔憂,不知照這樣下去,什麼時候才能下山了。
平靜自若的晏鶴行,緩步走到窗前,還頗爲玩味地念了句:“洛京很多年沒有下過這麼大的雨了啊。”
“是啊。”閆琰則一聲嘆息,不安地在屋中踱起步來。也不知道是擔心道路問題,還是擔心山那邊自家茶園的情況,還是擔心自己的晚飯。
晏鶴行回眸看了心思各異的三個徒弟一眼,朗聲笑道:“好在老夫這兒還備了些吃食。你們今日就隨遇而安,在這兒歇息一夜,明日再下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