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並非家天下,天下者,有德者居之。
可是,現在這個萬王之王,已經要死了。
鳧風初蕾不由得握了握手裡的金杖,腦中一個念頭一閃而過:這時候衝進去,豈不是輕易就會幹掉大禹王?
這麼一想,她乾脆停下來,大着膽子俯身下去,但見大禹王雙眼緊閉,眉宇之間竟然一片隱隱的死亡之氣,分明是已經沒幾天好活了。
她一驚。
她握着金杖的手滲出汗來,一個小聲音不停在腦海裡叫囂:殺了他,馬上就殺了他,只要殺了他,什麼仇都報了。
金杖無意識地慢慢落下,正是衝着大禹王的咽喉,只需一下,保證大禹王不會有任何呼救的就會便會氣絕身亡。
只聽得委蛇細細的聲音:“沒想到大禹王和塗山小子都不行了,莫非大夏江山真要落在大費父子手中?……”
鳧風初蕾心裡一凜,手裡的金杖倉促移開,腳下起落,三幾下便離開了大禹王的寢殿。
牀榻的塗山侯人,已經徹底成了一個黑人。
劇毒浸染,先是從四肢蔓延到五臟六腑,然後,他的頭臉甚至五官都徹底發黑了,到後來,簡直成了一塊不折不扣的黑炭。
若非那塊護體金丹,他早就魂飛魄散了。
此時,雲華夫人就站在他面前,仔細看着他。她已經在這間屋子裡站了很久很久,久得雙腿都些微麻木了,可是,她又不願意坐下去,只是在屋子裡反覆走來走去。
其實,她已經來來去去幾趟了,可是,總是下不了決心。
這顆不死藥,她捨不得用在此人身上。
這個快死之人,就是大禹王的兒子。
大禹王二十歲出汶山,從此便奔波在治水的道路上,直到快五十歲才成家立業。此後,這唯一的兒子便成了他終生的惦念。
無論他多麼叛逆,無論他多麼冷漠他這個父親,大禹王,從來沒有放棄過兒子。
對兒子的愛,已經浸透了大禹王的血脈。
但是,他不是她的兒子。
雲華夫人沒有任何子女。
她這一輩子,愛一個男人,但是,她從未有過子女,也不知道親子之間到底是什麼樣的一種情感。事實上,和許多神族一樣,西王母一族在很漫長的日子裡是不婚不娶,罕有人婚配,更別說生育子女了,因爲他們自身有漫長的生命,根本不需要像凡俗之人,在短短的一生中,要急急忙忙結婚生子,繁衍後代,以留存自己的基因,延續自己的性命,否則,就來不及了。
不孝有三無後爲大——如有人在西王母一族講這個意思,鐵定被當成怪物驅逐出去。
西王母一族認爲,每一個人都是獨立的生命,自己只需要對自己負責,犯不着把希望寄託在下一代身上。
縱然雲華夫人在中原日久,也慢慢地瞭解了中原人的心態,可是,她還是想:縱然是子女,別人的性命,豈能勝過自己的性命?
兒子的性命,又豈能勝過父親的性命?
她完全不明白大禹王的所作所爲。
好幾次,小藥丸已經放在塗山侯人嘴邊,可是,她又縮回來,十分躊躇,猶豫不決:不死藥,就這麼一顆,給了塗山侯人,大禹王就徹底沒救了。
而且,自己已經絕了西王母一族的路,別說是救別人,就算自己所需都再也拿不到了。
這顆藥丸,她本是留給大禹王的,凡人命短,她又和大禹王情重,私下裡算盤打得很好,有朝一日大禹王不行了,便可以服下這顆不死藥,如此,又能陪伴自己上百年。
人生苦短,能有人陪伴一時是一時,百年之期在神仙們看來不值一提,可是,雲華夫人知道,這一百年,無比難得。
兩心如一的一百年,勝過一萬年。
再不濟,也是留給自己——雖然自己目前沒什麼危險,可是,前路漫漫,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否則,就不會有那麼多神人或者半神人急於討好西王母一族了——爲的,無非都是不死藥。
這顆藥丹,在雲華夫人心目中,實在是勝過一切的珍珠寶貝。
因此,如何輕易捨得給塗山侯人服用?
可是,塗山侯人喉頭已只剩下最後一絲氣息,今日之後,就算給他服藥也無濟於事了。
雲華夫人一咬牙,再次把藥丸放在塗山侯人嘴邊,塗山侯人自身已經沒有吞嚥的能力,她又不想助他一臂,只想,要是他乾脆現在就死去就好了,也免得自己爲難。
大禹王,真的比他兒子更需要這顆藥丸。
門,開了。
她一驚,本能地縮回手。
藥丸,就捏在手裡。
門口,站着大禹王,他被兩名僕從攙扶着,已經形銷骨立。
她強笑:“大王,你怎麼來了?”
大禹王慢慢走過來,儘管被兩個侍從攙扶,他依舊行動艱難,一步步彷彿是在挪着,垂下的雙手也毫無力氣。
他先看了一眼雲華夫人,目光落在她捏着的右手上面,裡面,正藏着那顆珍貴至極的藥丸。
雲華夫人不由得滿臉通紅,乾咳了一聲,急忙道:“大王,快坐下吧”。
他暗歎一聲,在兒子牀榻前坐下。
兒子,滿臉烏黑,從他翕張的嘴脣裡可以看出,就連牙齒都開始發黑了。毒氣攻心,原來是這個意思。
眼見兒子已經不活了,他反而十分鎮定,只是輕輕拿起兒子放在外面的手,替兒子掖好被角,喟嘆:“真沒想到,我們父子竟然會同時死去。看來,老天爺真是厚待我,免叫我受白髮人送黑髮人之苦……”
雲華夫人淚如雨下,搶上一步,將藥丸塞在塗山侯人嘴裡,在他背上重重一拍,只聽得咕嘟一聲,塗山侯人又重重躺在了牀榻。
做完這一切,她轉身就走,走到門口,才低聲道:“大王放心,啓王子一定會活過來的……”
“夫人……”
她急於離開,並不回頭。
大禹王站起來,疾步走過去,因爲速度太快,撲通一聲便摔倒在地。
雲華夫人本已經出門了,聽得這聲音,又折回來,搶上前扶起大禹王,“大王,你這是幹什麼呢?”
大禹王緊緊握住她的雙手,竟也淚如雨下:“夫人,我生平從未虧欠他人,可是,卻單單辜負了你一人!”
雲華夫人淚流滿面。
“夫人,我自知時日無多,臨死之際並無什麼遺憾,於公於私,自認從未虧心,唯一所擔心的只是你和啓兒……啓兒雖然年輕,但是他遊歷江湖多年,自有他的生存能力和他的朋友,可是你……你……唉……”
他深深嘆息,悠悠地:“夫人……這以後,只有你一個人堅守寂寞歲月……我真是對你不起……”
雲華夫人痛哭失聲:“大王,你別說了……別說了……”
……
一人一蛇匍匐在屋頂之上,鳧風初蕾忽然失去了勇氣,她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心想,自己真不該來這一趟。
也不知怎地,她心裡堵得難受,內心深處,本是鄙夷雲華夫人的,可現在,她才明白,雲華夫人和姬真不同!
縱然是犧牲,也是完全不同性質的犧牲。
她駭然,不知道一個人愛另一個人,居然可以到這樣的地步。
委蛇也昂着雙頭,不知所措。
半晌,她轉身就走,委蛇稍稍遲疑,也跟了上去。
雲華夫人不經意地往屋頂看了一眼,但是,沒有做聲。回頭,只見大禹王已經倒在自己懷裡,又昏迷了過去。
大禹王,是真的不行了。
這一次,她已經無能爲力。
也許是確切知道結果,她的內心反而十分平靜。
她只是平靜地令人將大禹王送回寢宮,然後,遣走了一切僕從,親手關了門,這纔看了看屋頂,淡淡地:“下來吧!”
一人一蛇,從開着的窗戶裡跳進來。
鳧風初蕾直奔塗山侯人,她看到他焦黑的臉色已經開始慢慢地褪去黑色,露出微微的白,生命力,已經漸漸復甦。
鳧風初蕾如釋重負,低低的:“塗山侯人真要死了,就是我害死他。”
雲華夫人看她一眼:“若非你用玉紅草果實護住他心脈,他原本也必死無疑。不死藥,只能續命,而不能讓死者復活。魚鳧王,謝謝你。”。
鳧風初蕾苦笑,若非受自己連累,塗山侯人根本就不會受傷!
“夫人,我有一事相告!”
“魚鳧王請講!”
“塗山侯人雖是小狼王設計毒害,可是,歸根結底卻是大費所爲。是大費出重金僱傭小狼王謀殺塗山侯人。你一定要讓大禹王當心大費父子……”
雲華夫人嘆道:“大王早就知道了!”
鳧風初蕾一怔:“既然早就知道了,爲何不下令捉拿大費?”
她搖頭:“證據呢?沒有證據如何捉拿大費?再說,現在大王病入膏肓,朝中大事盡決於皋陶父子,大費自身也手握重兵,稍有不慎,便會引起大亂,只恐大夏九州,又將四分五裂……”
鳧風初蕾說不出話來,可是,又不甘心:“難道雲華夫人也對付不了大費?”
“我又不是大夏之人,我能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