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度夕陽,幾度星月。
當光與影再次交替,當晝與夜再次重合,當彩色蝴蝶的翅膀和風中紛飛的花瓣融爲一體,鳧風初蕾又看到那顆會說話的雲陽樹了。
萬年老樹伸出長長的柔枝,羅網一般將她圍住,其中一根枝條魔手一般揉搓她的黑髮,笑眯眯的:“小姑娘,你又回來了,還記得我叫什麼名字吧?”
“雲陽,別鬧。”
雲陽樹精的枝條慢慢散開,“小姑娘,這次留下來陪陪我吧。自你走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人類,唉,真是太寂寞了。”
鳧風初蕾一揮手,將漫卷周圍的枝條驅散。
雲陽樹精尖叫:“天啦,這白衣人該不會是百里大人吧?百里大人怎麼會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百里行暮微微一笑:“誰說我一動不動?”
“莫非你只是瞌睡來了?”
他大笑,笑聲卻如蚊蚋一般:“是啊,我的確是困了。”
雲陽樹精尖叫:“那還等什麼?快快回到三桑樹下吧,我知道,三桑樹下才是你的牀榻,既然你都沉睡一萬年了,又何必出去溜達?”
鳧風初蕾抱起他,直奔半山腰的三桑樹。
走出很遠,還傳來雲陽精的叨叨:“……可憐的人類,總是不肯接受教訓。我一再告誡他們,生命在於靜止,運動只能帶來死亡。就像我們這些樹木,生長在深山老林裡,一萬年也不與外界接觸,所以,總是平安無憂地活着,萬壽無疆也不過如此了……可人類呢,偏要跑來跑去,爭來奪去,要知道,顛沛流離最是損耗元氣,可是侵害生命的最大殺手啊!就像百里大人,本來好端端地在周山沉睡一萬年,哪怕再睡一萬年都沒問題,可爲什麼非要跑出去?現在好了吧?受傷了吧?要死了吧?睡也睡不成了,得化爲塵埃了吧?唉,可憐啊,真是可憐,如此美好的世界,你便再也看不見了,春花秋月,冬雪夏綠,漫天的星斗、芬芳的空氣,吱吱叫的小鳥,美麗的梅花鹿……這些,一旦你死了,你就再也看不見了啊……記住,生命在於靜止,生命在於靜止……生命真的在於靜止,你們記住了嗎?”
鳧風初蕾腳步加快,將它的所有叨叨全部扔在了風裡。
落葉堆積,綿軟如毯。
金色三桑沒有任何改變。
當百里行暮重新坐在三桑樹下時,長噓一口氣,竟然如釋重負。
一縷夕陽,從樹縫裡灑下來,他灰白的臉瞬間被鍍上了一層金光,就好像鳧風初蕾第一眼見到他時那樣,英俊得不可思議。
她竟然倉促移開目光,面紅心跳。
“初蕾。”
她低下頭,無聲無息握住他的手。
他微微一笑,輕嘆一聲,語氣無比輕鬆:“真好!走遍千山萬水,還是周山最好。”
晚風送來野花的芬芳,林中成熟的野果散播着甜蜜的味道,委蛇窸窸窣窣地從林中現身,呈上一大堆鮮嫩的瓜果。
鳧風初蕾慢慢拿起一片甜瓜,放在他嘴邊。
他搖搖頭:“我不餓,初蕾,你吃吧。”
她收回手,咬了一口甜瓜,又放下。
她也不餓。
這幾天,她一直感覺不到飢餓,甚至連水都很少喝,除非委蛇多次提醒她,她纔會吃一點東西。
她迅速憔悴下去,自己卻渾然不覺。
百里行暮背靠着大樹,盡力讓自己坐直一點,柔聲道:“初蕾,我忽然想喝一杯果汁。”
她一怔,立即開始弄果汁。
很快,兩大陶杯果汁便做好了,她遞一杯給他,他不經意地喝一口,“初蕾,你不嚐嚐嗎?”
她端起杯子,一飲而盡。
飢餓的感覺,瞬間恢復。
她忽然餓得無法忍受,抓起一枚甜瓜便大吃大嚼。
百里行暮微微一笑:“要是有一隻烤兔就好了。”
委蛇也笑起來:“我馬上去弄。”
兩隻烤兔在鐵架上開始冒煙,鮮嫩的野菜湯也咕嘟咕嘟散發着香味。
琳琅滿目的野果堆了一大堆,委蛇甚至還採集了一把鮮豔的野花,隨手插在陶罐裡面,佈置得就像是一場悠閒的野餐。
慢慢地,烤兔香味更加濃郁,油滋滋的散發出肉類特有的馨香。
委蛇抓起一把剁碎的香蔥灑在油滋滋的烤兔上,又灑了一點點鹽,笑道:“大功告成!我可完全是按照百里大人的指點做的。絕對非常好吃。”
鳧風初蕾舉着兔腿大吃大喝,一隻烤兔下肚,全身的力氣瞬間恢復了。
這時候,才察覺疲憊。
之前那麼多天,她竟然連疲憊都忘記了。
她舒展四肢,躺在了鬆軟的葉毯上面。
頭頂,是漫天的星光。
鼻端,是野花的芬芳。
微風吹來野生蜂蜜甜蜜的味道,那讓她想起森林裡懶洋洋肥胖胖的黑熊。
她從來不怕黑熊,她知道,只要你不去主動招惹黑熊,它一般不傷人。尤其是吃得肥胖胖的黑熊,更是對人類沒有胃口。
可是,她在周山從來沒有見過黑熊。
很快,便響起了細微的呼吸聲。
她吃飽喝足,沉沉睡去。
火堆已經只剩下淡淡的餘光,烤兔的香味也早已冷卻,百里行暮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她熟睡的面龐。
一個人可以多日不吃,但是,不能多日不睡。
幾天的不眠不休,她已經熬不下去了。
她很憔悴,眼眶深陷,這令她的睫毛顯得更長更密,就像一把小小的扇子,好像隨時可以煽動蝴蝶的翅膀。
那是他見過最美的睫毛,最美的眼睛。
第一面,便就此淪陷。
可現在,他的心,已經不再因此跳動——因爲,已經跳不動了。
那顆殘存的小黑點,已經徹底被擊碎了。
委蛇的雙頭,疲憊不堪地搖晃,似睡非睡。
他以爲它睡着了,可是,它卻睜開眼睛,低低的:“百里大人……”
他微笑:“你也累了,早點休息吧。”
“可是,百里大人……”
他以目光制止它繼續說下去。
“委蛇,你放心,我還不會死。”
它還是放心不下,又起身,從小小的包袱裡卷出一堆丹藥。
百里行暮不忍辜負它的好意,一股腦兒全部吞下去。
它如釋重負,這才閉上眼睛,好像再次醒來時,便能看到百里行暮恢復如常了。
極度的疲倦,帶來深沉的睡眠。
連夢都沒有,四肢舒展得就像小時候躺在王宮裡的錦繡花牀。
雕花的窗欄,硃紅的牆磚,簾子也是巧手繡娘編織的蜀錦,雲華一般絢爛美麗。
窗外,歡聲笑語,鶯歌燕舞。
那是金沙王城一年一度的賞花節,幾十里長的芙蓉古道,開成連綿的花海。
那是一個屬於女性的節日。
無數女子穿上透明的木屐,厚厚的木屐有深深的格子,裡面儲滿芙蓉花瓣,她們一路走,一路歌唱,舞蹈,芬芳,踢踏的木屐聲裡,一片片紅色的花瓣灑落一地。
沿途,有秋天累累的碩果,蘋果、梨子、甜瓜,以及各種各樣的彩色的糖果。
伸手既取,從無限制。
天府之國,物產豐富,只需要少少的力氣,便有巨大的收穫。
還有比黃金還珍貴的蜀錦,從南到北,從西往東,川流不息的商旅將這些美麗多姿的絲綢帶到全世界,成爲有錢人最最喜愛的奢侈品。
魚鳧國沒有賦稅。
供應王室和軍隊正常運轉的一應收入,都來自於商隊。
商隊把這些蜀錦散步全世界,並帶回來極其豐盛的各種物資。
人民,也因之而富庶。
人們,便有無數的時光嬉戲娛樂。
男人們,也不會因爲三瓜兩棗和女人爭成鬥雞眼。
蜀中女人之美,由此而來。
無分老少,無分美醜,蜀中女子雪白的肌膚和紅色的花瓣相映成趣,灑下的是一個香豔無比的美麗秋天。
因爲從未見識過貧窮,所以,人人都有閒情逸致。
因爲生活富足,所以,蜀中從來沒有醜女。
鳧風初蕾從小所見,周圍都是勝雪的肌膚,紅潤的脣,和煦的笑容,溫柔的話語……縱年老的婦人也錦衣華服,頭髮一絲不苟,身板筆直,單從背後,根本看不出年齡。
美麗,是畢生的追求。
不到呼吸最後一刻,從不會停止。
一個國家的女性面貌,是衡量這個國家經濟和人文素質的最大指標。
母親強,則少年強。
母親智,則少年慧。
很難想象,一個粗鄙不堪,暴躁自私,貪婪兇惡的女人,會孕育出落落大方,知書識禮,善良大度的孩子。
很長很長時間,鳧風初蕾以爲全世界都和金沙王城一樣。
直到她出遊在外。
直到湔山小魚洞一戰。
直到陽城街頭的熙熙穰穰。
原來,這世界上絕大部分地方不是那樣。
原來,這世界上居然還有妓-女的存在——爲着換取物質的享受,不惜在男權社會裡張開雙腿。
肉體,已經成爲了她們唯一的資本。
她們唯一可以出售的商品,便是自己。
因爲貧困,物質缺乏,註定了只有少數人才能隨心所欲的享受,絕大多數的財富集中到了極少部分的人手裡——越是貧困的地方,頂層越是揮霍無度。
而爲了能成爲這極少數揮霍無度的所謂“精英”中的一員,於是,有了大規模的戰爭、權謀和終極的統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