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花樹,全部盛放。
每一顆花樹,都以萬年的歲月計算,花繁葉茂,紅花璀璨,花瓣之間,晶瑩剔透,不見任何風吹雨打的凋零痕跡。
就連飄落地上的花瓣,也是晶瑩的,根本不似正常的零落。
花瓣很厚,地上很軟,放眼看去,但見望不到邊的漫長花道全部如鋪上了一層厚厚的花毯,而且,花瓣的分佈非常均勻,幾乎將昔日的青石板全部遮掩。
步履很慢,三十里的路,總是走不到邊。
他也不着急,慢慢地,輕輕地,恍怕驚擾了沉睡的歲月。
只是,走着走着,他好像又忘記了身邊還有一個人。
她總覺得有點怪,可是,又不知道怪在哪裡。
於是,只好跟着他的腳步。
有時候,也停下來,無聲無息凝視他。
他的背影,和百里行暮一模一樣。
如果不看頭髮的顏色——頭髮,也是一模一樣。
全部是有生命力的精靈,海藻一般於天空舞蹈。
花瓣,總無聲無息落了他一身,可他渾然不覺,漫步前行,慢慢地,全身上下全部凝聚了花瓣,就像披上了一層花瓣編織的披風。
這景緻,有一種詭異的妖豔。
她好幾次揉揉眼睛,覺得自己看花了眼睛——天下間,就從來不會有這麼美麗的男人的背影。
她疑心是妖魅,走着走着就會散了。
可是,他千真萬確,一直出現在她的視野之中。
三十里花道,總也走不完。
陽光,也只能從樹縫的枝椏間灑落,讓人分不清楚到了什麼時候。
鳧風初蕾不知道已經走了多久,也不覺得疲倦,可是,當她擡起頭,從花樹之中望出去時,總覺得那時間也停止不動了。
長長的花道,終於到了盡頭。
盡頭處,依舊是綠蔭。
卻是另一片的豔紅。
那是參天的刺桐花樹。
如果說,之前的三十里芙蓉花道,是一段靜謐的尋香之旅,這一片刺桐花道,般美豔得令人震撼了。
每一顆花樹,都高達十幾丈。
其中一顆,無邊無際,不知多高,也不知已經活了多少年,探出頂端的花冠就像一把巨大的羅傘,幾乎將大半個金沙王城都籠罩在了羽翼之下。
滿樹的紅花更是囂張,劇烈,就像一樹一樹熱烈的鮮血,肆無忌憚地開放在天空的心臟。
鳧風初蕾從未見過這顆巨大的花樹。
她停下。
這條花道,她已經走了無數次了,可是,從來沒有見過這棵樹——這不是自己的記憶出錯了,是真的沒有見過。
這麼大一棵樹,任何人但凡見過一次,便永遠不會忘記。
白衣人也停下。
他身上的芙蓉花瓣,不知何時早已煙消雲散。
此際,他白衣如雪,屹立於一樹紅花之下,也不知怎地,鳧風初蕾忽然覺得那花樹並不是那麼高不可攀了——無形中,他令那囂張的花樹改變了模樣,降低了氣場。
她忽然有一個強烈的衝動,要跑上去,抱住他的脖子,攀上的掌心,然後,站在他的掌心之上,一定能輕易觸摸到滿樹的紅花,甚至,俯瞰整個金沙王城。
她特別想知道,從這顆大樹頂端看下去,金沙王城到底是什麼模樣?
於是,她真的走了過去。
“百里大人……”
他低下頭,凝視她。
紅花斜陽,佳人如畫。
他忽然很迷茫。
“百里大人,我想去最頂端,看那顆花樹……”
她指了指那顆巨大的奇怪花樹,語氣十分自然:“我要上去看看……”
也許是這樣的花樹,也許是她這樣的語境,也許是她無形之中透露出來的那種習慣到了骨子裡的親暱和嬌嗔,迷茫中,他忽然有一種錯覺:也許,自己真的是那個什麼百里大人,只是,在某一刻時空交匯的錯誤中,迷失了自己。
她仰起臉,聲音裡有一種自己都不能察覺的嬌嗔,就像周山之巔,大漠之中,最最甜蜜的那段歲月:“百里大人,我要上去……”
她已經拉住他的掌心,是右手的掌心。
巨人一族,身量幻變,尤其是他,幻變時,足以成爲一座大山那麼大,甚至,鳧風初蕾以爲他到終極時,能變成不周山那麼大小。
每一次,她都是站在他右手的掌心,然後,在上面看到稀薄的雲彩,冷冷的空氣,或者在他掌心裡跳躍,玩耍,或者翹起二郎腿,抱着頭睡覺。
他的五指便是靠墊,他的掌心便是綿軟的大牀,無論怎麼翻滾,都不會跌下去。下雨的時候,起風的時候,驕陽似火的時候,甚至於懶惰了,忽然不想走路了,她都會跳入他的掌心裡,悠閒自在地睡上一覺。
有時候,也僅僅只是爲了距離晚霞更近。
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她還一直很熱愛夕陽,而不像後來的有熊山林之行,從此對夕陽充滿了恐懼。
此時,她仰着臉,固執地拉着他的右手,等待他的幻變—百里行暮特有的幻變。
縱然同爲巨人,也得了百里行暮的教導,可布布除了在常人和巨人之間轉換,卻無法超越巨人本身的身高,別說變成大山小山了,他連自己原有的高度也不能超越。
普天之下,唯有百里行暮纔可以。
所以,她眼眸熱烈,輕輕搖晃他的右手:“百里大人,快點嘛……”
他不解其意,卻沉溺那黑色眼眸而無法自拔。
那長長的睫毛,比紅花的花蕊更加嬌弱可愛。
那溫柔聲音,就像微風裡無聲訴說的紅花晨露。
但凡同一個宇宙,無論是動物植物,還是大神凡人,其審美的大致傾向,都是一樣的。
他枯寂已久的心,被一股神奇的衝動所點燃。
“百里大人……”
他忽然緊緊握了她的手,她身子一輕,便飛了起來。
巨大的花樹就像一把巨大的紅綠相間的傘,有一瞬間,鳧風初蕾覺得自己就像傳說中的神仙,騰雲駕霧,輕飄飄地於雲中穿行。
眼前的視野,徹底開闊。
可是,卻沒有想象中的金沙王城,而是一團一團雪白的雲霧,千變萬化的色彩,有時候聚沙成塔,有時候霧凇仙鶴。隱隱地,有一座一座的火山,好像在世界的另一個盡頭在熊熊燃燒,將世界的另一半徹底點燃了。
那是一個美麗而神奇的世界。
尤其,當她低頭,看到自己站在虛無的空氣之中,足下沒有任何的支撐,卻如踏實在了完整的土地上一般。
她很吃驚。
也很失望。
她要的不是騰雲駕霧,而是站在他掌心上的那種感覺——可是,他分明不會!他根本不會幻變,也從來不知道有人曾經站在自己掌心上的那一幕——
這不是百里行暮。
可是,她幾度張嘴,卻無法出聲,只任憑冷冷的風,雪白的雲,千變萬化的霧凇,從自己眼前掠過。
因爲,他的那隻手,一直牢牢抱住她的肩頭,只是神情冷冽,就像是這雲霧之中看透了一切繁華的旁觀者。
她非常沮喪。
可是,偏偏不死心。
目光過處,金沙王城慢慢地顯露出本來的輪廓。
古老的建築,層層疊疊的花樹,一個光與影交錯的古老的世界。
只是,看不清楚下面的景緻,一如海市蜃樓。
然後,她還看到西海里游來游去的大魚,湔山成羣結隊飛翔的白鸛,層巒疊嶂的湖泊間徜徉的漁舟,排隊捕魚的黑色魚鳧……
一切都是清楚的。
她知道,那是他在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用他強大的本領,將時空大大縮短。
當她的目光忽然落在及遠處的一羣龐然大物上時,呼吸都快停止了。
幾十丈長的脖子,十幾丈高的雙腿,擡起頭的時候,彷彿一下就能頂到天空——隔着這麼遠的距離,她把那一羣龐然大物看得清清楚楚。
恐龍!
各種各樣的恐龍。
最龐大的,自然是蜀龍。
此外,各種各樣活潑的迅猛龍,霸王龍,三角龍、還有長着翅膀可以飛翔的羽翼龍……
居然還是恐龍存在的時代。
居然還是它們獨霸一大片森林草原的時代。
恐龍生活的地方,是一株一株巨大的樹木,那是猴麪包樹,就像一把把巨大的傘,其他的植物也都很龐大,就連地上的青草,也動輒一人多高……
她驚奇了:“怎麼有恐龍了?”
“那是自貢的方向,恐龍一直生活在那裡。”
“可是,恐龍不是早就滅絕了嗎?我父王說,七十萬年之前,恐龍就因爲一場意外被全體滅絕了。後來,我還是利用王宮裡珍藏的一批恐龍蛋,孵化出了蜀龍和幾隻迅猛龍,至於其他的品種,就徹底失敗了……”
他不答。
他只是靜靜聽她嘰裡呱啦地說話。
她的聲音很好聽,就像夏日的露珠從荷葉上輕輕滑落,雨打金荷,珠玉羅盤,清脆,明亮,中氣十足,一如天地初開時,所有真誠無邪的生命。
她說了好久,見他不回答,低下頭,便接觸到了他的目光。
心裡忽然一跳。
那黑眸凝視,那溫柔情懷,除了百里行暮,還能有誰?
這時才明白,爲何老覺得塗山侯人的求婚總是差了一點了——因爲,自己從未在他的目光下心跳過,從來沒有覺得眩暈過。縱然答應求婚,也只是因爲水到渠成或者是國家利益或者是朋友之間的無可厚非。
卻絕不是因爲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