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她的沮喪和絕望看得一清二楚,伸手,將她攙扶。
她怒不可遏:“那你說,我爲何要殺了委蛇?”
“這……我不是說了嗎?你可能是受到了涯草的妖法蠱惑……”
“我也說了,涯草早就被我殺了!委蛇死之前,她就死了……”
“涯草根本沒有實體,你一棒子打死的,頂多是她的寄生體,怎能確認她真的死了?她寄生在別的生物軀體上繼續蠱惑你不行嗎?”
她語無倫次:“不是這樣……絕對不是這樣……那可怕的敵人……可怕的敵人……竟然能僞造出這樣的畫面……”
然後,她再也不說下去了。
巨大的恐懼,包圍在頭頂。
她不由得擡頭看了看四周,白衣天尊說,這裡佈滿了結界,任何大神都聽不到你的舉動。
可是,她分明覺得,那充滿了譏諷的嘲笑在耳邊迴盪:跟我鬥?鳧風初蕾,你還想跟我鬥?我讓你怎麼死都不知道!
你說出真相又如何?誰會相信你?
真相沒用,勝利者纔是真相!
她癱軟在地,如被抽筋的軟體動物。
這時候,她才慢慢明白:爲何今日大熊貓會發現諸神的盛宴,然後,自己擅闖,惹怒衆神了。
那神秘敵人,分明就是故意的。
他(她)故意引誘自己出手。
也許他並不知道自己掌握了他的多少秘密,也生怕自己真的恢復了功力,所以,打算未雨綢繆——這一試探,不但發現了自己的功力沒有恢復,而且,將大熊貓也引了出來。
下一步,敵人是不是就要想方設法除掉大熊貓了?
白衣天尊盯着她,忽然很不忍心:“初蕾……其實,你出現幻覺也很正常……不過,也不用怕,過段時間,你徹底清醒之後,便再也不會有這種可怕的幻覺了……”
她慢慢坐起來,垂着頭。
過了很久很久,她才低低的:“呵……你不信我……就連你也不信我……”
“我只想幫你擺脫那可怕的虛幻。”
她氣若游絲,面如死灰,只是搖頭。
那不是虛幻。
現在纔是虛幻。
此刻起,自己纔是真正生活在一個虛幻的世界中了。
他還是緩緩地:“姒啓曾經和你一起前去有熊山林,但是,他說,他從未見過任何青草蛇,而且,在此之前,你也從未向他提起過任何青草蛇……”
“姒啓?”
“他爲了尋你,也來了九黎廣場。”
她和姒啓同行那次,並未上到有熊廣場,只半路上便返回了,沿途,沒有發現任何異常,甚至連時間差都沒有出現。她也的確沒有向姒啓提過青草蛇的事情,畢竟,沒有親眼所見,誰也不會相信。
但是,第一次自己去有熊廣場時,委蛇和自己一起看到了無數的青草蛇——就算自己可能出現幻覺,但是,委蛇不可能。
委蛇不可能認不出自己的同類。
而且,委蛇也不可能兩次都被矇蔽——動物對氣味的敏感比人強多了。敵人縱然能佈置篡改畫面,可絕對無法消除那種可怕的氣味。
委蛇,不可能也生活在幻覺之中。
可是,在白衣天尊的畫面裡,卻成了大熊貓殺了有熊氏父女,自己殺死了委蛇——
那不是涯草的失敗,那是自己的失敗。
多可怕!
她下意識地伸出手,雙手矇住了自己的頭臉。
頭上,臉上,全是沒有完全消失的醜陋的疤痕——是爲了驅逐那些青草蛇而留下的痕跡。
遭受了這麼可怕的攻擊,最後,這一切成了自己的自殘。
原來,自己和敵人的差距不是隔着一種力量——而是隔着一個世界。
“初蕾……”
白衣天尊連續叫了她好幾聲,她慢慢擡起頭。
那絕望的眼神真是令人震顫。
也不知怎地,明明他就認定是她的幻覺,可看到她這樣絕望的眼神,還是受不了。
對她那一點點小小的不悅之情也瞬間消失了。
他的手,慢慢放在她的頭頂。
她紊亂的心跳和着憤怒,一起慢慢平息下來。
眼神也變得茫然,好像之前的一切都被忘記了。
他十分溫和:“初蕾,你別怕,有些事情,只有時光才能證明……”
她看着他慢慢地從懷裡拿出一樣東西。
那是一隻小玉瓶。
自己在和神秘敵人決戰的最後時刻啓動的小玉瓶。
正是那衝擊波給了自己最後一次逃命的機會,趁着這個喘息,才啓動了青銅神樹。
本來,她都以爲這小玉瓶早就徹底被毀掉了,或者遺失了,結果,又回來了。
上面紅色頭髮的百里行暮早已變成了藍色頭髮的白衣天尊,只不過,早前百里行暮一直是微笑的表情,而這個白衣天尊滿臉淡漠。
“我去有熊山林救你時,找到了這玩意……其實,你剛剛啓動玉瓶時,我就知道了,只不過,那時候我在岱嶼山喝得酩酊大醉,以爲出現了幻覺,就沒有理睬……要是我早來一步,也許,你不會傷得那麼重……”
她屏住呼吸。
“好吧,如果你堅持認爲涯草之外的神秘敵人,那麼,你不妨試一試這個……你帶着這小玉瓶,無論遇到什麼危險,都可以打開……”
他示範了一下開啓的方法,她仔細看着,牢牢記在了心底。
他的聲音很低很低,如在耳語:“你記住,一見到敵人,馬上打開,切記,無需等敵人動手,只要你察覺到敵人,哪怕他根本沒有現身,只要你感覺到他來了,立即就打開……只要打開了,我馬上便會接受到訊號……無論他是誰,無論他有多麼厲害,哪怕他隱匿身形,都可以被記錄下來……”
她忽然復活了似的,驚喜得幾乎跳起來,一把就抱住他的脖子,語無倫次:“謝謝你……百里大人……謝謝你……”
他啞然,也不知怎地,四肢忽然很僵硬。
明明是那骷髏似的雙手,擁抱也沒有什麼力氣,甚至那突出的骨頭咯得人隱隱作疼,可是,他還是心中一陣紊亂。
一如當日在金沙王城。
一如早前在冥想屋,她每一次不期而來的親吻。
就連她枯瘦的身上,也還殘餘了早前那種淡淡的乾淨的香味——那是少女魚鳧王獨有的馨香。
僵硬的雙手,不經意地反過去,似要反手摟住她,可是,她已經鬆開雙手,咯咯笑起來:“謝謝你,百里大人……謝謝你……果然,你還是對我好……只有你,一直對我好……”
他僵硬的雙手訕訕地縮在半空中,然後,悄無聲息地縮回來,只淡淡地:“我不是百里行暮!以後,別再這麼叫我了!”
她還是咯咯地:“謝謝你,天尊。”
那一整夜,鳧風初蕾都大睜着眼睛。
儘管手裡一直捏着那小玉瓶,依舊無法入睡,也不敢。
那些可怕的畫面,一再一再地在自己眼前閃過:被大熊貓一口一個咬死的有熊氏百姓,自己如何用金杖一下一下擊打委蛇,甚至於自己瘋狂一般伸手一把把將自己抓得鮮血淋漓……
青草蛇無影無蹤,一切,只剩下一個瘋狂的自己。
正如白衣天尊所言:“你可能是受到涯草的蠱惑,出現了幻覺。所以,誤以爲漫山遍野都是青草蛇,其實,那只是一個障眼法而已,有熊山林,根本不可能有青草蛇,有熊氏一族,也絕對沒有被變成青草蛇……”
難道那真是涯草的障眼法?
難道那些青草蛇真的不復存在?
可是,她就算相信自己會發瘋擊打委蛇,發瘋到把自己的臉抓破,也不可能相信,大熊貓會一口一口咬斷有熊氏百姓的脖子。
傳說中,有熊氏一族能驅使熊羆虎豹,所以,才被稱爲有熊氏。
而且,大熊貓若是曾經那麼瘋狂屠殺有熊氏,怎會懼怕得在半山腰,一直不敢上去?
而且,自己第一次見到大熊貓起,大熊貓就再也沒有踏足過有熊廣場——根本不敢。
涯草就算第一次可以蠱惑,但她死後,哪裡還有蠱惑的力量?
白衣天尊還說:“在你昏迷之時,我曾啓動了一次青銅神樹。那宇宙記錄儀記載了你在有熊山林的最後場景,包括你如何倒下去,如何隱身,也包括老道和悍匪,以及小狼王,姒啓,杜宇他們如何來尋找你……”
如果說白衣天尊的鏡面是虛構的,但是,青銅神樹是不會說謊的。
那只有她一個人的鮮血才能啓動的宇宙記錄儀,當今世界上,還絕對沒有能篡改之輩。
很簡單,就算篡改了畫面,也會暴露自己的痕跡。
白衣天尊說:“鳧風初蕾,等你的血液充足之後,你可以自己啓動,只要看一看,你就明白一切的真相了……”
青銅神樹裡記錄的最後一刻,也是她的拼命自殘——在沒有任何敵人的情況之下,將自己徹底毀容,徹底重傷,徹底殺死委蛇……
多麼巨大的諷刺。
多麼可怕的陷阱。
就如天羅地網一般。
所有一切,彷彿真的都是涯草乾的。
一切的解釋,也都是合情合理的。
只有鳧風初蕾一個人,輕輕捏着那小玉瓶,想起自己利用太陽神鳥金箔擊出的最後一次反抗。
縱然是了不起的兇手,也被金箔所擊中。
可現在,這兇手竟然廢黜了一切的痕跡,弄了這麼一套陷阱——青草蛇絕不是障眼法,現在的這一切纔是。
只是,兇手太過高明,就連白衣天尊也被矇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