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能反駁:“沒有……我沒有……”
“你已經把我害成這樣了,你還想怎樣?爲什麼到現在還不放過我?爲什麼?爲什麼還要來這裡?爲什麼還要陰魂不散?你還想做什麼呢?要趕盡殺絕嗎?可我就只剩這一條命了,你還要追來拿去嗎?滾開,滾,你滾出去,你馬上滾出金沙王城,我這裡不許你來,永遠也不許你踏足,滾……”
他沒有躲閃,也沒有反抗,只是任憑她死命地錘在自己的身上,臉上。
她的拳頭可不是花拳繡腿,以前,這拳頭一拳能砸碎一個巨人的腦袋。縱然是他,也不敢徑直讓她這麼拼命捶打。
可現在,她的元氣已經快耗盡了,力氣也幾乎衰竭了。
那捶打在身上,已經感覺不到任何疼痛。
但是,這並不能讓她的怒氣稍微減弱。
“爲什麼還要追來害我?爲什麼?滾……你馬上滾……滾開呀……”
他也不知道爲什麼自己還要追來。
天涯海角,一有風吹草動便追來了。
打了一陣後,她氣衰力竭,只是氣咻咻地瞪着他。
頭上的紅色王冠已經歪掉,精美絕倫的紅色喜服也更加空蕩蕩的,她抓住他脖領子的蒼白的手更是能清晰看到藍色的透明的血管。反倒是她蒼白的臉,因激動添了幾絲紅暈,頓時有了點生機。
可是,她惡狠狠的眼神慢慢地變得黯淡。
她抓住他脖領子的手也慢慢鬆開。
他忽然想起深秋的時候,走在十里芙蓉花道,有風來,金黃色的葉子一片一片飄落頭上、肩上……徐徐落葉漫天飛舞,但是卻沒有任何的分量。
落葉,本質上是植物的屍體。
落葉,也可能是世界上唯一具有欣賞價值的屍體了。
這屍體在腐朽前的最後,呈現出一種悽苦無比的美麗,於是,讓人忽略了死亡的本質,只有失去的痛苦。
死亡,本質上也就是一種失去。
此時的她,就像一片落葉。
他凝視她,眼裡有了毫不掩飾的憐憫和悲哀。
這憐憫之色徹底惹惱了她,她再次勃然大怒:“滾,快滾開……”
此刻,她的拳頭便如七十萬年之前的落葉,無聲無息地飄在你身上,可轉眼之間,又零落在地上。
那是沒有任何分量的一種發泄。
他甚至於連躲避都沒有必要。
她情急之下,再也顧不得招數,乾脆猛地推他:“滾,你滾開……你馬上滾出金沙王城……這是我的……是我的……”
他嘴脣乾澀,聲音也十分乾澀:“初蕾……”
“滾,你怎麼不滾啊?”
她的眼睛忽然睜大,滿是驚懼,這個人,自己還沒死,他立即便要來搶奪金沙王城了嗎?
他處心積慮那麼久,不就是爲着搶奪金沙王城嗎?
她忽然轉身,企圖尋找一件武器。
可是,她的轉身也失去了力氣,被他一把便拉住了。
拳頭,雨點般再次落在他的臉上,頭上,這一次,他的頭髮徹底散亂,臉上也被抓扯得東一條西一條的血痕,昔日的高貴優雅再也不見了,看起來十分狼狽。
她亂打一氣,罵聲卻慢慢衰竭了:“你害死委蛇,你把我害成這樣……現在你還要做什麼?你不就是想要徹底滅絕我金沙王城嗎?你不就是想徹底滅絕我四面神一族嗎?現在愣着幹什麼呢?動手啊,你動手啊……”
“初蕾……不是這樣……”
“你一直都在欺騙我,你一開始就是一個陰謀,現在你還要怎樣?我還有什麼值得你追來迫害的?是不是沒有親眼見到我死,就不甘心?你要親自來拿掉這條命嗎?那你動手啊,你馬上動手啊……你不把我金沙王城的人全部殺死,你就不會甘心是不是?”
他凝視她,心如刀割。
懷裡的人,比一片樹葉更加單薄。
縱然他想更緊地擁抱一下,也生怕稍稍用力便折碎了她。
她在毫無章法的廝打中,徹底消失了所有的元氣,卻並不罷休,反而用盡了最後一點力氣,死命推開了那攔腰抱住自己的雙手,惡狠狠地:“滾開……滾出去……這裡不歡迎你……是你把我害成這樣……是你害我……都是你……我不會原諒你,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了……”
“初蕾……”
他別過頭,無法面對她的雙眼。
她忽然停下來,很緊張。
這世界太安靜了。
全世界,除了自己的呼吸,再也沒有任何別的聲音。
整個金沙王城就像變成了一座空蕩蕩的死亡之城。
他們都死了,自己在這裡徒手掙扎什麼呢?
她顧不得氣血上涌,轉身就跑。
“初蕾……”
他一把拉住她,阻止了她的搖搖欲墜。
她雙目血紅,“你把我害成這樣還不罷休,你還要徹底滅了我魚鳧國嗎?”
“不,我沒有殺杜宇……他沒死……那些人都沒死,他們只是暈過去了……他們會醒來的……全部都會醒過來……”
“滾,滾出去……我一輩子也不想再見到你了,滾……”
他再次伸出手,她搖搖欲墜的身子徹底失去了力氣,廝打的雙手也油盡燈枯,沒有任何選擇只能靠在他懷裡。
一雙眼睛卻惡狠狠地瞪着他,眼神裡滿是絕望和痛恨之情。
這天尊!
這魔鬼。
他總是在最不恰當的時候出現。
他於新婚之夜趕來,徹底斷掉了自己最後的一點點希望。
她想,自己真是四面神一族的罪人,縱然下了九泉,也無顏面對父王了。
巨大的紅燭已經燃燒到了根部,厚厚的一疊疊燭淚,就像一個人的鮮血,慢慢地,這鮮血凝固,消失,屋子變得漆黑一團。
月色,慢慢地從開着的窗戶裡透出來。
金沙王城一片死寂。
宴飲的大臣,巡邏的侍衛,走廊上的侍女……他們統統都睡着了似的。
甚至秋蟲也停止了啾啾。
整個城市都陷入了深度睡眠。
鳧風初蕾躺在牀榻,氣若游絲。
可是,卻沒有想象中的懼怕和沮喪。
這是假的。
這一切都是假的。
就像這個城市,據說,七十萬年之前就已經徹底沉沒了,現在所呈現出來的一切,都是一個幻象而已。
小時候,她有一次問父王:我母親呢?我母親在什麼地方?爲什麼別人都有母親而我沒有?
父王當時沉默了很久才說:這世界並不是真實的存在的,每一個人其實都是他人的一場夢而已。
那時候,她當然聽不懂這句話的意思。
直到長大,直到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一直以爲父王是不願回答問題,所以,顧左右而言他,胡扯而已。
直到現在,她才恍然大悟。
這世界上,很可能一切的所謂真實都是不存在的,你以爲你是一個真實的存在,可是,很可能你只是別人的一個設定,或者,你只是別人夢中的一個場景,等他醒來,你立即就會消失。
現在,這個人出現了。
夢境,也快終結了。
自己,也就到了徹底消失的時候。
因爲一直在等待這一刻的到來,所以,才能分外地鎮定下來。
就連蒼白的臉色也很心情一樣慢慢地平靜下來。
她索性閉上眼睛,忽然渾身輕鬆。
他的一隻手一直放在她的心口,臉色,也和窗外的月色一樣縹緲,甚至帶了幾分淡淡的悲哀。
她的心跳已經很慢了。
她的手足都已經開始微微發涼。
早前的一番劇烈打鬧,形如迴光返照的最後時刻。
現在,一切到了終結的時候了。
“初蕾,你的毒氣再不治療,不出明天你就會死。”
若不是他的到來,甚至今晚她便可能死亡。
她想,這與你無關。
可是,她開不了口,也說不出話,甚至根本不想再看到他。
這個世界上,她最不願意再見的人便是他了。
直到臨死的最後一刻,都不想見到他。
封印整個魚鳧國,也是因爲他。
儘管她在封印的那一刻就知道,這雕蟲小技是絕對攔不住他的,可是,還是試圖出現奇蹟。
但是,沒有奇蹟。
他還是追來。
每一個不恰當的時候,他總是追來。
那青銅神樹的封印,於他,只是一道脆弱的氣瘴,隨手一揮,來去自如。
整個地球上,沒有任何地方足以阻攔他的腳步。
一如此時,滿屋子都是白色——他白色袍子的顏色蓋過月色,徹底統治了這小小的世界。
自從離開周山,告別雲陽,她便徹底將白色從自己的生命中抹滅——所以,這新房,這寢宮,在她的範圍,處處是紅色、黃色或者其他多彩的顏色。
唯獨不見白色。
就算紅色也不怎麼好,可總勝過白色。
她懼怕白色。
人人都說,白色是最新最乾淨的顏色,可他們不知道,白色其實才是最複雜的顏色,需要多種色的混合才能形成白色。
因爲茫茫的一片白,所以遮住了一切的複雜色。
白色,遠遠比其他單一的彩色要污穢得多。
可是,他追來幹什麼呢?
自己已經是一個廢人了,他還能從自己身上得到什麼呢?
就算要復仇,可是,這不是多此一舉嗎?
難道他連自己的自然死亡都等不及了,非要親自出手不可嗎?
“初蕾……”
她腦子裡忽然出現了幻覺,面前的臉龐在咆哮中分裂,劇變,“……顓頊,我要攫出你的屍骨鞭打三百鞭子,絕不讓你這罪魁禍首逍遙地下……我要讓你們四面神一族徹底絕後……哈哈,鳧風初蕾,只要你一死,你們四面神就徹底絕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