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深247米永遠是多遠

孤王寡女 坑深247米,永遠是多遠? 天天書吧

夜蕭蕭,風涼涼,北風低迴。

這一夜的嘎查村,似乎轉眼就進入了深秋,在嗚咽的風中,顯得格外寂靜,悽清——

一行人從離墓裡拎了那順回到嘎查,一路上,誰也沒有多話,都像是啞巴了。

小王爺的再次失蹤,讓每個人的心底都像紮了一根刺。

不痛,卻刺撓。

蕭乾把那順帶到他住的帳篷裡,簾子一拉,兩個人關在裡面密談了一個多時辰,沒有任何人得以入內。就連墨九自己,也知趣地回去睡覺了……

他們兩個鑽一塊,能說什麼呢?

無非是與三丹有關的事。

這些事是蕭乾化了膿的傷口,他願意自己躲起來舔舐,墨九就不會非去揭開傷疤,再好心去安慰他。其實那樣的好心,說難聽點,不過爲了滿足自己成爲一個好人的私心。對於受傷的人來說,完全無濟於事。

她想,這世界最冷漠的地方,便在這裡了。

哪怕是最爲親密的人,也不能體會對方真正的痛。

除非……自己也經歷一次。

凌晨時分,下了一陣雨。

淅淅瀝瀝的雨點,打在帳篷上,吵醒了墨九的夢。

睜開眼,她看見蕭乾就坐在她的牀邊不遠。

背對着她,面對着空茫黑暗的窗戶,他在發愣。

墨九遲疑半晌,輕咳一聲,笑眯眯打個呵欠。

“六郎怎麼在這裡?”

蕭乾轉頭,眸底是一片通紅,“我過來瞧瞧你。”

瞧她,好端端的,她有什麼可瞧的?

墨九微微嘟嘴,理了理衣裳坐起在牀上,和着被子抱緊膝蓋,就那般乖乖地看他,也不揭穿他身上無處不在的孤寂與落寞,似笑非笑的半眯着睡眼惺忪的眼,像一個可愛的小姑娘。

“六郎這是想我了?”

“想。”蕭乾回頭,脣角微挽,似帶了一點笑,又似帶了一點澀味兒,一瞬後,目光再次調轉向窗口,聲音悠悠的,像是在對她說,可仔細一聽,又好像在自言自語。

“昨夜大雨,我突然有些怕。”

怕,六郎也會怕麼?

怕了……也敢承認麼?

他是這麼一個高冷孤絕的蕭六郎啊!

墨九把下巴擱膝蓋上,“怕什麼?”

蕭乾沉吟片刻,突地喑啞悠聲。

“怕你會突然不見。”

木椅上獨坐的蕭乾,冷峻挺拔的身軀,被布簾外稀薄潮溼的晨光,映襯得像一個失了魂魄的雕塑,面色蒼白,毫無血色。

墨九見狀,眼窩微微一熱。

“蕭六郎,你永遠也不會失去我的。”

他沒有說出心裡話,可墨九卻懂得。

他怕的不是她會不見,而是失去她。

一個人失去了太多的親人,心裡的傷口就會越來越多,越來越痛,於這個世界的存在感,也就會越來越低,甚至有的時候會找不到,找不到存在的意義。

這也是她爲什麼一直以來,都十分熱衷於支持蕭六郎爭那一個其實虛無縹緲的皇圖霸業的很大一部分原因。

說到底,不過爲了一份追求。

若無追求,他的人生,會不會寂寞如雪?

當然,若他真的得償所願,一展抱負,於她而言,是幸或不幸,她其實完全沒有想那麼多,也想不了那麼遠。

靜謐的帳篷裡,許久沒有聲音。

好一會,方纔聽見蕭乾低聲嘆笑。

“阿九總說永遠,你可知,永遠是多遠?”

“永遠啊?大概就是與生命差不多遠吧。”

“生命盡頭,就是最遠的永遠?”蕭乾挑眉。

“不,有比生命盡頭還要遠的地方。”

“什麼?”

“墳墓——”墨九嘻嘻笑着,衝他眨眼,“等咱倆都沒了,也不會是最遠的永遠……我會和你一起,合棺入殮,那纔是真正的永遠呢,只要天不荒,地不老,就會一直在一起。”

“你啊,唉!”蕭乾無奈地搖了搖頭,帶了一絲笑。可論及“死亡”,他深邃的眸底,似乎閃過一抹微妙的苦澀,“阿九,便是要死,你也得死在我的後面。”

墨九瞪大眸子,笑着嗤他。

“爲什麼啊?你說你,好自私,難道不知道活着的人,其實比死去的人,更加痛苦嗎?”

所以,一次次送別親人的蕭乾,是多麼痛苦?

墨九大抵猜到了他的心緒,卻見他微微一笑,慢慢走過來,慎重地握緊了她的手。

“答應我,就讓我自私一回。”

墨九短暫的緘默。而後哼一聲,眯眯眼。

“好,九爺就讓你佔這個便宜,不過——”

遲疑片刻,她突地擡頭,笑問,“你得先告訴我,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的?既然大郎早已過世,也就沒有那沖喜一說了,爲什麼你好端端的,突然就想要娶我了呢?”

看他久久不答,她眼珠子骨碌碌一轉。

“莫非,你早就暗戀我?”

蕭乾嘴角微微抽搐。

“阿九想多了。我都不曾見過你,何來戀上?”

“……哎呀,我好失望,你居然沒有暗戀我。”

“至少那時,是沒有半分想法的。”

“明白了,你個禽獸啊!怪不得你半點都不心疼地把我娶入蕭家,哪怕明知道根本就沒有大郎,我得守一輩子的活寡,你也絲毫都不顧及的,對不對?”

她說得委屈,蕭乾卻沒有反駁。

他目光幽幽,聲有涼意,喟嘆一下,似是紓解着心中長久的鬱氣,又似要將一些過往的艱澀之事,悉數排出。

“我是不曾想過,會與你有什麼苟且,也想不起到底何時入得你的甕,受得你的纏,莫名就覺得你在心底,變得不一樣了……也許是雲雨蠱,也許不是。我細思過,不得其解。然這世間之情,又何來解法?”

聽他敞露心跡,墨九沉默。

這一瞬,她覺得她與蕭六郎也無不同。

一開始,她也沒有想過,會與他有什麼糾纏。

到底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他?到底是不是雲雨蠱,這個時候,誰又說得清?反正,愛情來了,就是來了。趕不走,也抹不掉,交纏不清。

她撲住他的懷裡,環住他的腰,像一個害羞的姑娘,在與情郎絮語,“那麼,蕭六郎,我們就只有好好在一起,共同經歷這世間浮華,走向命運必將推向的……那個永遠的永遠了。”

蕭乾回抱她,低頭,將下巴擱在她的頭頂。

“好。”

吃早膳的時候,墨九去探望了一下彭欣。

此刻,彭欣已然知道了他們昨夜去離墓尋找宋驁的結果,那張本就瘦削的臉,似乎更瘦了幾分。下巴尖了,臉也白了……

墨九拍拍她肩,喚她一起去吃飯。

“別想太多,我們一定會找到他的。走,先去嚐嚐我做的手扒飯……嘿嘿,第一次試做,也不曉得口味怎麼樣……”

彭欣沉默片刻,搖了搖頭。

“你去吧,我不吃了。”

“不吃怎麼行?”墨九當即挑了眉頭,瞥一眼剛吃過藥躺牀上,闔緊雙眼,一動也不動的宋徹,她出去喚了曹元進來,吩咐他守好宋徹,然後拽了彭欣出去。

“就算不吃飯,你也得出來見見天光,看看這個草原的顏色吧?天天關在帳篷,你也不怕長黴?改天回了興隆山,連小蟲兒都不認得你這個娘了,可怎生是好?”

聽到小蟲兒,彭欣紅了眼。

慢慢垂首,她看着鞋尖,默默無言。

墨九看着她的頭頂,望一眼天高地闊的山坡草地,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新空氣,從懷裡掏出那一個小木頭人來,遞到彭欣的面前。

“喏。給你的。”

彭欣視線掃過來,看了片刻,沒有接。

墨九道:“原本這個時候是不想給你的,怕惹得你傷心,但我剛纔又突然覺得,一個人忍受痛苦的潛能,其實是巨大的。也許真的痛到了極點,壓到了一個人的承受極限,反而會好起來。所以,拿着吧,看看,他親手給你們兒子雕的。”

把與這個小木頭有人關的故事告訴了彭欣,墨九一眼不多瞧,隨即就轉了身,“別忘了,宋驁還沒找到,你也還有一個兒子呢。俗話說,婦人雖弱,爲母則強,你自個兒好好掂量吧,我吃着手扒飯等你……一刻鐘,晚了不留。”

負着雙手,她大步離開。

那挺直的身姿,有一種颯颯的英氣。

這一直是墨九不同於衆的地方。

彭欣注視着她越來越遠的背影,久久沒有挪開視線。

想當初蕭乾臨安“亡故”,她亦不曾被壓垮肩膀,始終如一的做着自己應當做的事,堅強地活了下來,終是等來了雨過天晴……

可她呢?

彭欣嘆口氣,低頭,注視着雕工粗糙的小人兒。

看到那一隻巨大的丁丁,她“哧”一聲,笑了。

也只有宋驁,纔會做這樣幼稚的事情了吧?

這個男人啦,她至今無法形容他,也無法形容對他的感覺……胡思亂想着,彭欣將小木頭人迎風輾轉,看了又看,突然眼睛一眯。

只見小木人的兩隻腳板心,都雕着字。

一邊寫着:吾兒:你是爲父的驕傲,爲父也要成爲你的驕傲,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難。

一邊寫:乃父宋驁,景昌元年,親刻。

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彭欣默然。

宋驁從來都不是英雄,回顧他走過的人生,甚至都沒有做過幾件值得驕傲的事,整天除了招貓逗狗,爲非作歹,就是宿花眠柳,夜飲秦淮……

枉翩翩少年,負了半生。

可若他就此魂歸西天,那便是一生了。

彭欣突地將小木人貼在胸前,徐徐望向天際。

老天!請你給他,給他一個做大英雄的機會吧。

他還沒有做大英雄,一定不能出事的。

慢慢的,她闔上眼,祈禱着,任由兩行清淚,緩緩滑在蒼白的面頰下,落入泥土,潤了青草……

在墨九把肚子填得差不多了的時候,彭欣終於邁入了帳篷。一臉清清淡淡的表情,即無歡喜也無愁,墨九滿意地撩眼看她一下,放筷,招手,什麼也沒說,直接就盛飯。

“來來來,還熱乎着。”

“謝謝!”彭欣坐在她對面。

“少客套,老子最受不得這個。”墨九“砰”一聲把飯放在她面前,瞪眼睛,“吃,看你,都瘦得抽條兒了,你不曉得嗎?我這人有一個臭毛病,最見不得人家比我瘦,你怎麼敢啦?”

彭欣失笑。

低下頭,撥了撥米粒,她突然又看墨九。

“小九,在臨安時,你曾說,我需要一個朋友,還說,你最適合做我的朋友。時至今日,我偶想當初,竟是慶幸……有你這樣的朋友。”

“我靠!”墨九仰天,“酸死我了。大姐,你聽沒聽過,感謝的話,不要停留在口頭上,要用實際行動來表示?回頭你多教教我養蟲子的事兒,那就行了。”

“好。”彭欣微微一笑。

“小樣兒,會笑了啊,美!”

與彭欣之間的友情,對墨九來說,是非常必要的,也是不可缺少的。這種感情是一種完全不同於愛情與親情的情感屬性,可以掏心掏肝的訴說一些在別人面前不能說的話。

在彭欣面前的她,是不同於蕭乾面前的另一個墨九。

因爲有彭欣的友情,她的人生也更爲豐富。

“所以啊,這輩子,咱倆就這樣友定了。彭欣啦,你聽我的話,準沒錯。回頭,你就跟我去會會那順老兒,你不是還養有蟲子麼,通通給我使出來,好好招呼他,出一口惡氣再說……”

那順昨天晚上從蕭乾的帳篷出來,就被趙聲東送到了金帳。

也許他與蕭乾已經達成了某種意向性的合作,蕭乾沒有爲難他,他也沒有對蕭乾與墨九一行人到嘎查的任何事,有任何的說法。

他就那般,默默的,繼續留在蘇赫那裡,乖乖地做了他的師父。

墨九帶彭欣過去,當然不是真的爲了整那順……最緊要的,她是想讓彭欣從那一堆糟亂的事情裡抽離出來,找一個精神寄託,不要再胡思亂想。

然而——

她沒有想到,金帳的人,恁多。

在座的人,除了那順之外,還有蕭乾、蘇逸,以及好幾個北勐的官吏,其中一個,還是剛從哈拉和林過來的傢伙,他帶了北勐皇帝蒙合的旨意,讓蘇赫前往哈拉和林,說有事相商。

在這樣的情況下,墨九和彭欣當然沒有機會對那順下手。

但得以被金印大王邀請去金帳,當着北勐官員的面,她也擺足了墨家鉅子的架子,與衆人寒暄幾句,就不冷不熱地與彭欣,一道兒坐了下來。

墨家鉅子在嘎查村,不是秘密。

很顯然,北勐人也都知道這件事。

而蘇赫給他們的官方回答,是他自己邀請墨家鉅子到陰山,目的是爲救出盟邦的安王宋驁。如今安王找到了,當然也就貼合了這麼一個說法,倒也讓人挑不出毛病來。

只是現如今,蒙合讓蘇赫去北勐皇都,又爲哪般?

……蕭六郎,又該怎麼做?

她心裡有疑,卻自始至終抿嘴微笑,一句話都沒有插,儼然一副金印大王座上貴客的樣子,一直等到北勐官員們酒過三巡,打馬離去,金帳也只剩下了他們幾個人自己人了,她纔打了個飽嗝,望向也在沉默的蕭乾。

“老蕭,我們去是不去?”

“去!”蕭乾杯中無酒,全是清水,卻也仰頭飲盡,樣子豪爽得很。

“我呢?”墨九擠眼睛。

這纔是她最爲關注的問題,她最怕地也是蕭乾像以前一樣,有什麼事,就丟下她獨自離去,名爲保護,實爲疏離,簡直讓她恨透了。

蕭乾緩緩放下酒杯。

似乎在考慮,他與她四目相對,緩緩拉開脣角。

“你也去。”

啊哈!

墨九心底狂笑。

可臉上卻沒有表現出來。

搔了搔頭,她滿是惆悵的轉眼珠子,“可是人家蒙合大皇帝又沒有邀請我,我就這般跑到北勐去,會不會不合適啊,引起人無端猜測?要不然,我扮成你的小丫頭,小侍衛,小藥童,或者你的小妾……”

“……”

金帳裡,所有人都無言以對。

蕭乾卻是淡淡一笑,“你可以去找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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