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深293米
芳草萋萋斜陽路,白雪茫茫終不歸。
黑夜靜靜地過去,又一個白日到來了。
景昌元年臘月初七,經過短短十日的準備,北勐金印大王蘇赫率三十萬北勐大軍南下,即將與號稱有百萬之衆的南榮雄師一決高下。
漢水滔滔,漢江南北,一邊哀號之聲。
這一日,天凍死狗。一片蒼茫的大地上,覆蓋着厚厚的白雪。北勐大軍經過之處,一行行的車馬痕跡,烙在雪上,或深、或淺,遠遠望之,像一朵朵從雪上長出來古怪花兒。漫天飛雪,撲簌簌落下,與被風吹得七零八亂,點綴着這一個硝煙四起的人間。
一南一北,兩個國戰,戰事一觸即發。
北勐騎兵南下的消息,早已傳遍了南榮。
江山萬里,悲聲陣陣,爲了避禍而四逃的民衆,爲正在遭遇雪災的南榮朝堂帶來了巨大的壓力。而此時,離一年一度的除夕,已不足一月。臨安府裡,景昌皇帝爲了備戰,勒令宮中停止各種節慶活動,便於景昌元年臘月初十,御駕親征,北上抗敵。
皇帝御駕,聲勢浩大。
臨安城裡,從皇城大門到北上的運河,長長的一路上,紅毯鋪路,淨掃歸整,兩側站滿了前來送行的南榮民衆。他們天不見亮就在這裡等着,就爲了親眼看一眼景昌皇帝的風采。
他們很幸運。
景昌帝宋熹今日沒有乘坐轎輿,而是身着金甲,頭帶金盔,腰繫寶劍,高倨於一匹俊美高大的白馬之上,領着一羣北上部將及親近禁軍徐徐行至運河,見到大氣都不敢出的百姓,偶爾還會微笑頷首,英挺的眉宇間,一派溫煦之色。
他很俊美。
他也很鎮定。
這樣的皇帝同,讓緊張的臨安百姓心裡,稍稍得到了一點安慰。
羣龍有首就好,天塌了,畢竟還有高個子頂着。
於是乎,有了景昌皇帝的御駕,這一場戰爭的看點似乎更濃了。
從南到北,由西及東,整個天下,各個國家都在密切關注着動向。
宋熹北上,於臘月十二,領南榮軍到達建康。
建康守將率衆出城相迎帝駕,全城百姓歡欣鼓舞,於城外三裡齊聲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其聲赫赫,其勢震天。讓一些民間術士占卜雲:此戰南榮必勝啊。
似乎宋熹一出,戰事的勝負就轉了風向。
百姓們看到皇帝,臉上笑意盈盈。
大軍簇擁之中,宋熹面色安寧,淡然帶笑。
可不等他尚未入城,就有人前來稟報。
“陛下,蘇丞相回來了!”
在蘇逸離開臨安之前,南榮只有一個宰相。
那時,北勐南下的消息傳來,宋熹想要御駕親征,朝中就不能無人理政。於是他又緊急任命了另一個宰相,是爲右相。也便說,如今的蘇逸,已經成了南榮的左相。
從哈拉和林逃離,他如今到達建康,自然要先前來拜會皇帝的。
宋熹得聞消息,沒有表現得太過激動,但晚膳都沒有顧得上吃,當即就在建康的臨時府邸裡召見了蘇逸。
大步進入客堂的蘇逸,兩鬢斑白,鬍子及胸,形似老叟,把宋熹嚇了一跳。
“你是何人?”
蘇逸一把扯掉下巴上的花白鬍子,伏身衝他行了一個大禮。
“微臣蘇逸參見陛下。”
“蘇愛卿,你這是何故——?”宋熹沒有問完,就又止了話題。他也想到了蘇逸在逃離北勐時,被蒙合的追兵圍追堵截,這纔不得不喬裝改扮成這樣的。於是,嘆一口氣,又微笑着擡手。
“蘇愛卿吃苦了!快快起來說話。”
說罷,他轉頭吩咐,“李福,看座!”
一張木椅子搬到了宋熹的下首,蘇逸慎重地謝了恩,一撩袍腳,正襟危坐着把自己帶着紫妍公主千里迢迢前往北勐,再遇北勐陷害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向皇帝做了稟報。然而,說到宋妍之事時,他稍稍一頓。
“紫妍公主不堪羞辱,自縊而亡——”
早就得了消息,宋熹並不意外。
聽罷,他眉梢微低,陷入了沉默。
蘇逸瞄他一眼,又低聲請罪:“是臣保護不力,還望陛下責罰!”
宋熹靜默着擺擺手,淡淡道:“那便也是她的命了!”
時也,命也。
人一生的輾轉坎坷,誰又說得清楚?
這一回,換蘇逸沉默了。
那一晚的驚天動地,換來了如今的烽火連天。
確實,誰又能想到呢?
北勐與南榮這一戰,是關乎南榮國運的戰爭。而國運之戰,有時候就是一場賭博。贏了,國興。敗了,國衰——甚至於,國亡。南榮自太祖起,已三百餘年風雨江山,到宋熹這一代,其間數百年,一直飽嘗戰爭之苦。可哪怕曾經武力強大的珒國在最鼎盛的時期,亦遠遠不如現在如狼似虎的北勐。
這個天下,已無人能阻擋北勐騎兵。
他們鐵蹄所到之處,可謂寸草不生。
而南榮,一個早已過氣的大國,曾經的輝煌一去不復返。滿朝的沉痾弊政,除了可以在那一些文人墨客們留下的詩詞中彪炳尋找富饒繁華,再無其他。
“陛下——”
蘇逸幽幽一嘆,將腦袋上的花白頭髮扯下來,捋了捋綾亂的發冠,突然站起身,朝宋熹行禮。
“微臣有一個不情之請!”
“蘇愛卿坐下講!”宋熹擡了擡手。
“多謝陛下!”蘇逸拱了拱手,卻沒有坐回去,立在他的面前,一張老年少成的臉上滿帶憂色,“請陛下收回成命!即刻返京。由微臣代爲領兵北上,與北勐一戰!”
他一字一頓,聲如洪鐘,說得極爲響亮。
可這帶兵的要求,還是讓宋熹微微一怔。
天下人都知南榮宰相蘇逸能文能武,少年英才。可他這樣的年紀,又是以狀元身份入翰林,從而位極人臣的一個人物,幾乎沒有人看過他展示自己的武藝。包括宋熹,心裡亦一直把他當成只通文墨,不懂兵策的文臣,根本就沒有想過他能領兵打仗。
“蘇愛卿——”盯着微微頷首的蘇逸,宋熹刀刻似的峻峭眉目,似乎更深邃了幾分,“並非朕不信任你。只是御駕親征之事,早已周知四方,若朕半途而返,豈不讓天下人恥笑我未戰先懼?這一仗,朕怎麼都要打的。”
頓一下,他像想到了什麼,脣角微抿。
“人固有一死,勝負朕已不懼。反倒憂心我這一走,朝內空虛。一幫臣子昏聵老邁,成日裡你爭我奪,似不知國之將亡,還在矇頭做白日夢。嘆,朕還真怕他們鬧出些什麼事來。愛卿回來得正好,明日你即返回臨安,與右相一起,代朕主事。”
讓他回去主事?
蘇逸怔了怔,又要爭辯,“不可,陛下!”
“朕意已決!愛卿不必說了——”宋熹目光略沉,視線從他的身上,慢慢轉向了屋子中間裡那一副陳閎的《八公圖》上,目光變得溫柔了許多,聲音裡似乎還帶了一絲笑意,“朕一年四季都困於那皇宮之中,渾不知做人樂趣,早已厭倦非常。藉此機會,可以出來四處走走,觀山水,識佳人,可不快哉?!蘇愛卿,又何苦拘了朕的樂子?”
“——陛下!”蘇逸嘆着,目光裡帶着無法掩飾的擔心,“你的安危,就是南榮的安危啊,你怎可讓自己身臨險境?”
“誰說那是險境?”宋熹一笑,“彼之險境,吾之桃源。”
彼之險境,吾之桃源?
蘇逸抿了抿脣角,看着他微光中的側臉,突然換了話題,“來建康的路上,我聽人說,她此番亦隨蘇赫王爺南下,這兩日,恐怕已到達陰山了……”
“哦!”宋熹表情淡淡,像並不怎麼在意,問得也極爲隨便,“見到蘇赫了?他可是故人?”
這個問題,讓蘇逸遲疑了片刻。
沒有聽到他回覆,宋熹也不逼迫,只靜靜觀着畫,脣上略帶笑意。
終於,蘇逸嘆了一口氣,“陛下,正是他。”
“嗯。”宋熹並沒有意外,滿不在乎地瞥一眼蘇逸臉上的疲憊,微笑着擺了擺手,“蘇愛卿下去歇息吧,明日一早還要趕路呢?”
“陛下!微臣想隨你北上。”
“不可!”宋熹淡淡地笑着,輕鬆地面對他滿臉的憂色,“朕登基一年有餘,朝堂內外的事情,並無幾件是我自己願意做的。那時便想,做皇帝也就這樣了。不能隨心所欲,竟不如民間百姓自在。可這一次北上,朕卻是心甘情願,即便吃了敗仗,再被人罵着昏君,也在所不惜。”
蘇逸笑:“陛下又怎會是昏君呢?”
“呵!”宋熹也跟着他輕笑,“在他們嘴裡,朕可不就是昏君嗎?”
“唉!”從頭到尾,蘇逸都是極爲了解宋熹的一個人,聽完他的自嘲,蘇逸嘆息着,像要勸慰幾句。可宋熹幽幽淡淡的目光,早已挪到了遠處,正望着窗外的鵝毛大雪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麼。
擡了擡袍角,他起身施禮,“微臣告退!”
宋熹沒動,就像已然融入了那一方景緻中,失去了自我……
……
南榮聲勢浩大的皇帝御駕親征,消息自然早就傳入了北勐。
一南一北,兩路大軍都在往汴京進發,於是,汴京地界就必然成爲此次短兵相接的主戰場。只可憐了汴京府的人們,結束戰爭不到兩年,又迎來了一場更爲嚴峻的戰事,連年都過不好。
人心惶惶中,謠言四起。
汴京府人,有門路的早就舉家搬走了,沒門路的人,也只能盼着北勐人不傷及百姓,或者盼着汴京守將古璃陽可以率領昔日蕭大將軍留下的這一支舊部將北勐騎兵趕出去了。
古璃陽接到朝廷的聖旨,已有些時日了。
皇帝並未令他出徵,只令他守好汴京。在接到聖旨的第一天,他就開始準備防禦工事,這個時候,也早已準備妥當了。而且,從臘月初一開始,汴京府的各大城門,就已只准進同,不準出,守得密不透風。
汴京,這一座古老城池,風雨聲、馬蹄聲,似乎已傳入了耳邊。
城牆上,風聲颯颯。
古璃陽手按腰刀,靜靜看着遠方。
在他的身邊,一個大塊頭的男子穿着盔甲,滿臉黑沉。
“古將軍,你這些工事,是做來何用的?”
古璃陽沒有回頭,聲音卻很低沉,“防禦外敵!”
“草你孃的外敵!”孫走南淬了一口,上去就要拎他領子,“旁人不知,難道你亦不知?如今的形勢,明鏡似的擺在你面前,你不早早向主上投誠,你還築起了防禦工事,狗皇帝一道聖旨,幾個美人兒,幾罈美酒,就讓你的良心餵了狗了?”
孫走南性子暴躁,生起氣來六親不認,黑着臉,虎着眼,一般人還真就受不了。
然,古璃陽不掙扎,任由他拎着領子,把自己重重推撞在垛牆上,也只冷冷一句。
“我是南榮人!”
“有種!”孫走南二話不說,掄起拳頭就揍。
“砰”一聲,古璃陽被他結結實實打了一拳,頭一偏,嘴角有一絲鮮紅溢出。
“你他孃的,揍得真狠!”
“這就叫狠!?”孫走南胳膊肘兒將他壓在牆上,不客氣地又揮一拳,“你既然把王爺當成了外敵,那老子如今也是外敵了。不乘機多揍你幾拳,等沒了性命,再去閻王殿等你麼?”
“嘶!”古璃陽又挨一拳,再也受不得了。
他一把抓住孫走南的拳頭,反身一擰,就將制住,“你聽我說!”
“說你孃的卵!”孫走南不是一個肯聽說的人,手腳被他扯住,亦不肯認輸,一個勾拳反手朝他肋下擊去,古璃陽眼一眯,兩個人便在城牆上扭打了起來。你一拳,我一拳,老遠就能聽見孫走南的罵聲。
北勐南下,對此時汴京府的蕭乾舊部來說,是一個考驗。
對於古璃陽來說,又何嘗不是?
舊部尚不知蘇赫爲何人,可他卻心知肚明。
孫走南便是蕭乾派到他身邊的人。
從他來的第一日起,古璃陽就知道,面臨選擇的那一天,只在早晚。可他生在南榮,長在南榮,家眷亦在南榮,若讓他任由北勐鐵騎踏過南榮的山水,他做不到。然而,讓他領兵與蕭乾在戰場上真刀真槍的拼殺一回,他還是做不到。
這一刻,他甚至有些羨慕遲重。
早就已經死去了的遲重。
他死了,成了一個英雄。
是南榮的英雄,也是蕭乾心中的英雄。
可他呢?
在與孫走南你一拳我一拳的互摳中,他心中憋了許久的積鬱,終於徹底暴發了,就像爲了尋找一種發泄的渠道一般,不再忍耐了,脫掉了披風,脫掉了盔甲,丟掉了腰刀,只穿了一身單衣與孫走南肉搏起來——
薛昉走上臺階,看到的就是這樣荒唐的一幕。
兩個人臉上有血,身上有血,人也滾在雪地裡,盔甲什麼丟了一地。
他微微蹙眉,低呵一聲,“大敵當前,你們在做什麼?”
兩個人抱在一起的人,齊齊一怔,擡前望向薛昉。
“薛副將——?”
當初蕭乾離去時,薛昉便被任命爲汴京駐軍的副將,後來蕭氏一案後,臨安府亦親自來了任命,也就是說,薛昉坐着的是汴京北伐軍的第二把交椅。尤其他曾經是蕭乾的貼身侍衛統領,算蕭乾極爲信任和親近的人,在這北伐軍舊部裡面威信極高,在蕭乾故去後,將士們都極爲尊重他。
被他這一吼,孫走南亦清醒了過來。
人一生氣,差點忘了場合。
他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古璃陽,慢慢從他身上爬起來,想想又有些落不下那口惡氣,指着古璃陽對薛昉道:“薛小郎,你自家問問這個沒良心的東西吧!問問他都做了什麼!哼,老子從未見過如此忘恩負義之徒!算我眼瞎,還曾拿他當兄弟!哼!”
“你先消消火!”
薛昉身爲軍中副將,又怎會不知道古璃陽的防禦工事?
可他年歲比孫走南小得多,卻能夠做蕭乾的侍衛統領,心思自然比孫走南縝密了許多。他慢慢走過來,撿起地上古璃陽丟掉的東西,慢慢放在城牆上,望着北方,嘆一口氣,方纔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來,遞了上去。
“主子都還沒有消息過來,你們就先在窩裡鬥了!這事兒要讓主子知道,得多傷心吶!?喏,拿去看看吧。”
古璃陽抹了一把脣角的血絲,“主上來的?”
嗯一聲,薛昉聲音不輕不重,卻字字誅心,“主上什麼人,你們還不清楚嗎?你們能想到的事情,主上會想不到嗎?你們心裡的顧慮,主上就當真不會爲你們着想嗎?虧你們跟在他身邊那麼多年,竟太不瞭解他的爲人。”
手指顫了一下,古璃陽慢慢接過信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