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深053米 救人
時令已近八月,秋風送爽,涼氣絲絲入袖。
墨九和蕭乾等人再出門的時候,外面又下起了細雨,路上行人大多披上了蓑衣,走在青石板的路上,古韻味兒十足。這樣的場面,很讓人入圖,墨九欣賞着,眺望着趙集鎮這個江邊小鎮,只見煙雨之中,市集店鋪、茶肆酒店,五臟俱全,實在是一個作奸犯科的好地方。
這樣一行人出現在死者家門口,聲勢浩大。
可第一個衝入人圍的不是丞相謝忱,也不是樞密使蕭乾,而是搖着大尾巴的旺財。這貨太自來熟,若不是墨九及時喚住它,它肯定在民衆的驚呼聲中,直接破門而入。
死者家門口站了不少村民。
他們態度很強硬,不許縣衙的人進去,也不許大夫入內。可看見墨九過來,卻一個個目光發亮,恭敬地喊着“九爺”,幾乎是用邀請地態度讓她進去看一看那家丈夫是否死於“龍王三太子”之手。
看村民對墨九的敬意,比對自己還要好,謝忱鬍子差點氣歪,可礙於自己的身份,在下屬面前,又不便發作,只由始至終黑着一張臉,不言不語。
死者有一個老孃,坐在堂屋裡,哭得抽泣不止,有幾個婦人大抵與她相熟的,陪着在勸,看見墨九進來,他們仿若見了救星,“撲通”就跪了。
“九爺,九爺快救救我可憐的兒。”
墨九很無語。
這人都死了,她上哪裡去救?
莫非他們真把她當成神仙,以爲她可以去閻王殿裡修改生死簿不成?墨九望了一眼這個沒甚傢什的簡陋堂屋,大概猜測這家是孩子不太殷實。但屋子歸置整齊,打掃得卻很乾淨,證明這家的主婦很會持家——然而,不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這都是一對普通夫婦,爲何會在這個節骨眼上遭此毒手?
墨九的目光落在受傷的婦人身上。
她蜷縮在地上,了無聲息的樣子極是可憐,沒有人理會她,身上的衣服也沒有換過,沾染了一團團血跡,卻可以明顯看出,除了一樣的乾淨之外,衣裳的樣式與點綴,並非普通婦人常用的雅緻繡色,多了一些妖嬈風情,與她的容色與這個家庭的環境顯得格格不入——也就是說,很普通平常的她,穿了一身有着風塵味的衣裳。
這樣的認知,讓墨九下意識就想到了那日在趙集渡見到的花船,還有花船上那些吆喝着營生的船孃。
她轉頭看蕭乾,想看他什麼態度。
可他容色淡然,目光也淡淡,幾乎沒有表情。
人羣蜜蜂似的“嗡嗡”議論,他獨立人前,頎長俊逸,姿態美,容色美,舉手投足間莫不是上位者的從容之氣,引得邊上窺視的小媳婦們紅了臉卻不自知。
墨九曬笑着,衝他努了努嘴,“使君,靠你了。”
蕭乾淡淡瞥她,“本座不治。”
墨九道:“她還沒死。”
蕭乾回:“那與本座無關。”
墨九“吡”了一聲,強辯道:“救人一命,當造七級……”
蕭乾哼聲:“十二級浮屠也沒用。人死如燈滅,管他上窮碧落,還是下黃泉,又何須在意?”
墨九微微一詫。
時下之人無不敬畏鬼神,也都相信有來生。那些稍有名望之人,更是如此,沒有一個不曾試圖把自己打造成一個積善之人。做事從來講究“得善果,積善德”,哪怕他們背地裡壞事做盡,也要把自己裱成一副聖人的模樣,讓人來朝賀。可蕭乾堂堂樞密使,當着這樣多的民衆,竟敢如此直言不諱的不顧人命,油鹽都不進,不僞善,也不盲從,可說是一個性子極爲古怪,目光也超越了時代的傢伙。
可治個人而已,舉刀之勞,他爲什麼要有顧及?
墨九很是不解,“要如何你才肯醫治?”
蕭乾神色冷肅,“如何都不治。”
不知怎的,聽到他斬釘截鐵的聲音,墨九下意識便想到了在蕭家湖畔,溫靜姝受傷那一幕。當時蕭乾可是二話不說拉住她,想也沒想就爲她醫治了……莫非他兩個人真有私情?
她湊近一步,聲音壓得極低,“這家娘子雖不若靜姝長得俏美可人,但好歹也是一條人命,六郎怎可厚此薄彼。且六郎身爲樞密使,不應當急百姓之所急麼?”
蕭乾側頭,靜靜看她。
墨九也仰着頭,目光專注。
目光對視片刻,突地,蕭乾脣一掀,笑了。
這個笑容,仙氣有之,邪氣也有之。
“你求我。”
一個求字他說得理所當然,可墨九也笑了,那一笑,不邪不正,卻如百花綻放,尤其她的脣,生得美,脣色也好,粉嫩得像塗了一層膏脂,泛着溫潤誘人的色澤,偏又輕輕彎起,有幾分調侃,“六郎太不瞭解我了。不巧,我也與你一樣,不是好人。”
蕭乾默不作聲,她卻已經轉了身,“你不肯治就不治好了,背上良心債的人是你,又不是我。我何苦爲了旁人,踩低自己的底線。”
她故意拔高了聲音,一番話就落入了屋中人耳朵。
那幾個哭泣的婦人,見識少了點,卻也不笨。
很快她們就從墨九的話裡聽出了貓膩。
幾個婦人裡頭,有一個是受傷娘子的大嫂,一個是她的姐姐,兩個人撲過來,二話不說便在蕭乾的面前跪下,一個頭一個頭的叩,聲嘶力竭的哭求樞密使大人救救她們的親人。
哀求聲此起彼伏,蕭乾的臉越來越黑,“墨、九。”
他一字一頓,似有怒意。墨九卻很無辜地糾正他,“九爺。”
蕭乾斜視她,“你不知內情。”
墨九攤手走開,“與我無關。”
哭聲裡,擊西託着下巴小聲嘆,“主上好可憐,擊西好同情主上。”
走南也嘆:“九爺太陰險。”
闖北哼聲:“可老衲喜歡。”
走南嘲笑他,“假和尚,你不該喜歡道姑的嗎?”
擊西嘻嘻一笑,“假和尚你完了,你敢喜歡主上的相好。你完了,你完了……”說到這裡,大概意識到什麼,她翹起蘭花指,聲音嬌俏不少,“完了的啦。”
闖北與走南再次嘔吐。
屋子裡鬧哄哄的,蕭乾性子淡泊,從來不喜歡受人脅迫,墨九這番把他架到烤架上,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偏生這個時候,張知縣抹着汗珠子,帶着仵作過來,引見之後,也向他求情。
“煩請使君救這婦人性命。”
“救她之命,對案情極有助益,還望使君幫幫下官。”這位樞密使的脾氣,張知縣是瞭解的,他不肯醫治的人,便是王侯公卿上門求情也不管用,可這個案件如今鬧得沸沸揚揚,若沒有好的解決法子,他這個知縣不好向知府交差不說,也很難在民衆跟前得臉。
蕭乾掃了一眼幸災樂禍的墨九,終是撩了眼皮,“把她擡到炕上,把窗戶打開,通氣換風。”
張知縣如獲大赦,趕緊差人行動。
一羣人都圍攏過去,墨九卻對那個不感興趣,她的目光落在裹屍的褥子上。她不是很害怕死人,尤其這屋子裡有這麼多人在,但走近時聞到一股子血腥氣,還是很不舒服。
她原本不想去看,可仵作剛好拉開蓋臉的褥子,從那滑開的一角,她隨意一瞥,就看清了那張蒼白僵硬的臉——然後,激靈靈打了個冷戰。
這個人的臉是熟悉的。
正是食古齋賣仕女玉雕給申時茂的男子。
怎麼會這般巧?墨九記得當時這個人自稱是做古董的二道販子,這樣的人應當沒有什麼仇家纔對,爲什麼死了,還被人剪了命丨根?
屍體旁邊的老婦,大概看出了墨九不同尋常的臉色,她抽泣着擡頭問:“這位小郎君,可是認得我兒?”
墨九回過神來,衝她微微一笑,安慰道:“我不曾見過令郎,只是看他年紀輕輕就這樣去了,有些不落忍。”
被人安慰,那老婦哭得更厲害了,絮絮叨叨地說自家孩子有多麼孝順,有多麼乖巧,話裡話外,她暗指自己的兒媳婦不好,言詞頗多指責,“都是那個沒良心的賤婦哦,可把我兒害死了,我可憐的兒啊。”
墨九微微眯眼,“大嬸何出此言?”
老婦張嘴便想說,可看見屋子裡有許多人,咬了咬牙,似是不好開口,搖了搖頭便只顧拿手絹拭眼淚,再也不肯多說了。
墨九不好在人家傷心的時候追問這些事情,只道一句“節哀”,便默默地退出了門口,與外面圍觀的幾個村民有一搭沒一搭的閒侃。
村民都敬畏他,知無不言。
很快她就瞭解到了一些事情。
這個死去的漢子叫曾四,他以前是一個走街串戶的貨郎,時常去十里八村地推銷一些貨品,賺了點小錢。可他母親有病,家裡開銷大,他後來不知怎的,染上了賭博的習性,日子便開始入不敷出。曾家娘子不得已,家裡都揭不開鍋了,不得不揹着婆婆偶爾去河岸邊做船孃,賺一些銀錢養家餬口。
做婆婆的人與媳婦兒關係大多都不好,曾家也是一樣,這婆婆病着,也不知內情,便一直懷疑兒媳勾搭野漢子,與人有染,常常破口大罵,村民們知情的都同情曾家娘子。
今兒早上,隔壁鄰居曾經聽見曾家似乎發生了什麼爭吵,然後就聽見曾四孃的痛哭,等鄰居趕過來的時候,就已經這樣了。
墨九想到先前那個蒼白着臉的婦人,突地生出一絲同情。生爲婦人的悲哀,在這個時代尤其深重。
裡面的老婦還在哭喊“我苦命的兒啊!”
可墨九卻更同情那個被人剪了舌頭的婦人。
她再一次入屋,蕭乾已經從裡間出來,正由薛昉伺候着拿了清水在淨手。這廝是一個極好乾淨的,大抵與後世醫生一樣有同樣的潔癖,每次洗手都要用特定的洗手膏,不清洗幾遍心裡都不踏實。
墨九過去站在他的身邊。
他似乎沒有見着她,依舊認真的洗手,一雙骨節修長的手,看上去幹淨、有力,在水光粼粼中,盪漾着一種極爲特別的美感。墨九說不出來爲什麼,看他十指在清水裡浸泡,搓洗,覺得心尖有些發麻……很奇怪的感受,似乎不受理智控制,是來自心底深處的一種癢。
“做什麼?”看她發愣,蕭乾出了聲。
“嗯?”墨九回神,視線從他的手看向他的臉,居然覺得臉頰有些發燒。她捋了一把發,輕輕咳一聲,“我是想問,那個小娘子救活了嗎?”
蕭乾盯着她詭異發紅的臉,答非所問,“你很熱?”
像被人窺見了隱私和情緒,墨九覺得連耳根子都燒起來,不由瞪他一眼,“少東扯西扯,我在問你正事。”
蕭乾清冷的臉,微微的笑容,浮有一抹促狹,美得不似凡塵之人,“本座說的可不就是正事?若你身體有不適,本座可以醫治。”
墨九撇嘴,“你不是輕易不治?”
蕭乾道:“你又豈是外人?”
墨九心稍稍一窒,卻聽他道:“怎麼也是我嫂嫂。”
不知爲何,墨九有一種想揍他的衝動,可這會不是揍人的時候,她低頭看一眼他腳邊的旺財,抱了抱它的脖子,看旺財給它搖尾巴,喜歡道:“財哥,你說你怎麼這麼可愛,而有些人,怎麼就那麼欠揍哩?”
旺財在非自知的情況下,就出賣了它的主子,拼命討好她,不停搖尾,拿溫熱的舌頭舔她的手。墨九很受用了,順着它的毛,得意地瞄蕭乾,“蕭六郎,不如你把旺財送我好了?”
蕭乾不知道她爲什麼有這樣的想法,也不應聲,只留下薛昉爲這家小娘子指導上藥的法子,便領着衆人打道回府。
事情解決了,案子的事情交由縣衙處理,謝忱再找不到由頭說蕭乾什麼,互相之間的交情也沒有到嘮嗑的地步,便各自不歡而散。
小雨瀝瀝,卻不像前幾日,一入夜就大雨傾盆。薛昉回來的時候,已是掌燈時分,宅子裡開飯了。
他一邊取下身上的蓑衣,一邊笑道:“鎮上的人都說,這些日子天天夜裡都有大雨,可今日也烏雲壓頂,結果大雨卻沒有來,九爺果然神人也……”
墨九正在吃東西,也沒顧得上驕傲,只埋頭苦幹,咕嚕了一句,“那是自然,九爺我上識天文下通地理,懂得機關,做得巧術,通得命理,觀得風水……”
“嘴上有飯。”一道輕柔的話打斷了她的吹噓。
墨九窘了一下,正要去擦,一條幹淨潔白的手絹就伸了過來,帶着清淡怡人的香味,很自然地拂去她嘴角的飯粒。這樣親密的舉動,剎那僵硬了墨九的身子。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傢伙——他瘋了?
這麼溫柔的擦臉?該不會撞邪了吧。
可鼻尖幽香尚存,他也一本正經,不像玩笑。
墨九慢慢眯眸,彆扭地瞪他,“無事獻殷勤!”
“不必客氣。”蕭乾把手絹一卷,遞給薛昉,“這絹子舊了,正好要丟。剛巧利用一下。”
墨九一口飯差點卡在喉嚨。
咳了兩聲,她好不容易順過氣來,“第二個條件。”
蕭乾目光微閃,示意她說。
墨九放下筷子,不鹹不淡地瞄他一眼,“不許隨便勾引我。”
說罷她輕甩雙袖,挺胸擡頭地大步離去,那樣子很是瀟灑,看得正在吃飯的走南雙眼圓瞪,“九爺的樣子好生厲害?”
擊西的目光也膜拜地隨着她,“擊西好喜歡九爺哦。”
闖北正襟危坐,瞄一眼蕭乾陰陽不定的臉,雙眸微微一闔,“阿彌陀佛,老衲是不會輕易叛變的。老衲的心,比旺財更堅定。老衲的忠誠,天地可鑑……”
蕭乾淡淡看他,“那今天闖北替旺財洗澡。”
說罷他也慢悠悠起身,自去了。
直到他俊朗的背影消失在飯堂,擊西和走南才互相望了一眼,然後一左一右抓住闖北的手臂,劈頭蓋臉地都是一頓暴揍。
“讓你拍馬屁,陷害擊西。”
“拍馬屁也就罷了,你還拍在了馬腿上。”
“一會洗旺財的時候,擊西會幫你的。”
“我這便去把旺財丟到泥地裡,滾上幾圈……”
屋子外面,旺財似是感受到一股子煞氣,狗尾巴一搖,“嗖”的一下跑到蕭乾的身邊,寸步不離,搖頭擺尾的樣子,也拍足了馬屁。
雨夜的天幕中,蕭乾嘴角上揚,勾出一抹迷人的笑。
這時,院門守衛過來稟報,“使君,有人找九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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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的更新可能會晚點兒,中午吃飯的時候來看比較妥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