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陳冥冥一動不動地坐在黑暗裡,就如坐在另一個世界中。

每當暮色來臨,陳冥冥便會將滿意客店的門關起,然後在黑暗中坐那麼一會兒,纔去休息。

每天在這個時候,她就會顯得異常的平靜,平靜得如一尊玉像,也不知是在緬懷往事的辛酸?還是在自悼青春的流逝?

今天,她又這樣一動不動地坐在黑暗中。

沒有蠟燭,沒有油燈,甚至連窗外的月色都已被摒絕。

四周一片黑漆漆。

忽然間,靜悄悄、黑漆漆的世界中傳來“剝剝剝”三聲不緊不慢而有節奏的敲門聲,接着又響了三下。

陳冥冥沒有動,她似乎根本就未曾聽到,她依然保持深思的姿勢。

在這個時候,她不希望任何人來打擾,也不歡迎任何人來打擾。

只是,世間的事並不盡是如意的。

——普天之下,又有幾個是真能按自己意願行事的呢?

——在你決定要做某件事的時候,也許可能異常順利,但也許可能困難重重,瞧不見的暗箭、陷害從四面八方飛來,逼得你不得不“回頭是岸”。

敲門聲依然響着。

剝、剝、剝,不輕不重,不快不慢,敲得很有藝術。

這是不容主人拒絕的敲門聲。

陳冥冥眉頭皺了皺。

這人居然一點也不識趣,看來不給他點教訓他是不會死心的。

陳冥冥終於緩緩站了起來,一寸一寸地自黑暗中站了起來。

但就在這時,她全身忽然如中了定身法一般僵住了。她雖然做了三年女掌櫃,但仍然有着靈貓般靈敏的感覺,貓頭鷹般銳利的目光,野豹般敏捷的反應。

在這一剎那,她只覺得全身熱血往上衝,這一站起身來,周身的血液就忽然一下全空了,再也邁不動半步。

她的呼吸也幾乎停頓。

因爲在這剎那間,她看見了劍光,極薄極細的劍,從門縫中穿了進來,去撥向門栓。

這六年來,她什麼樣的對手都見過,什麼樣的人物都會過。她從不覺得害怕,從未退縮過,在她眼裡,世上的人極大多數都是一種人。

她不用怕的人!

但是她卻討厭一種人:使劍的人!說“討厭”勿寧說是“恐懼”。她恐懼見到佩劍的人,更恐懼與使劍的人動手。

因爲她的情,她的愛,她的幸福與生命本都是隨着一個使劍的人而存在的,六年前隨着這使劍之人離她而去後,她所有的幸福也被她帶走了。

從此後,她不但對使劍的人憎惡、討厭,更有着不可言喻的恐懼。

看到每個佩劍的人,都會令她想起譚振衣,她都會有着錐心的刺痛感。

望着這柄細薄的劍,她的目中露出痛苦之色,她又想起了譚振衣。

她知道譚振衣一定會來的,來找她報仇,來了結他們之間所有的恩恩怨怨的。

但這次來的是譚振衣嗎?

她記得譚振衣使用的劍也很薄,很細,很鋒利,在無星無月的暗夜中也能看得到顫動的冷光。

那念茲在茲、無時或忘的“孤星之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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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振衣在荒野裡走着,落日的餘輝投在他身上,將他的影子拖得老長老長。

他一步步踏着自己的影子前進。

人類最忠實的朋友,就是影子,它隨主人同進同退,抵死不退,它永遠不會背叛主人,自從主人生下來那一日起,它就一步不離地跟着主人,直到死亡。

譚振衣一向對影子有着最深厚的感情。

當他所有有朋友、親人,甚至仇人都離他而去時,只有他的影子跟着他,在月下與他同酌,山林間與他相伴。

他不但尊敬影子,甚至幾乎已崇拜於它。

他不信世間有比影子更能信任的朋友。

但是,一個人若到了崇拜自己影子時,他又是多麼的孤獨!他又有着多大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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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振衣忽然定住。

他感到一種沉重的壓力,來自背後的壓力。

在這剎那間,他後背要害已受制於人。他已全然落在下風。

譚振衣不敢動,一動也不敢動,霎霎眼皮,翹翹腳趾頭都可能給他帶來致命的打擊。

這是一個真正的高手,他從未遇到過的高手。他不明白這人爲何要對付他。

但是他不去想,想了也沒有用的,他現在要乾的事就是轉過身來,脫出困厄。

江湖中本就多的是莫名其妙的事。

莫名其妙的仇恨,莫名其妙的兇殺,莫名其妙的朋友,莫名其妙的情愛。

江湖,本來就是莫名其妙、深不可測的,它的四射的魅力也正地於此。

譚振衣相信,只要自己一轉過身來,就可以完全操持主動,他的無情的利劍就會如靈蛇一般準確地刺進對方的咽喉。

他一劍出手,向不空回。

自今爲止,還從未有任何人擋得住他的出手一劍。

他相信背後這人也不能。

但現在,他偏偏就轉不過身來。他除了保持平靜,一動不動外,毫無解困的辦法。

他根本就似一隻羊,一隻待宰的羔羊。

聽不到腳步聲,但譚振衣已感覺到來人正一尺尺地靠近,無聲無息地靠近。

譚振衣冷汗一滴滴自額頭上滴下。

這人竟然全無破綻,他不留給譚振衣一絲一毫可以利用的空隙。

譚振衣只能感覺到一股殺氣,凌厲的殺氣!

這殺氣無所不在,譚振衣全身已處在一種低位下,已全在這殺氣的籠罩下。

真正的高手,本就不必面對面才能分出勝負的,他們的氣勢、動作、言語、智慧都是一個有機的整體,任何一方稍露出一點破綻都可能導致全盤皆輸。

但是,是人,又怎能無錯?

所以,這世間真正的絕頂高手是極少極少的。

困爲絕大多數人,他們都不能將語言、智慧、動作、氣勢有機地結成一體,所以他們只要有任何一方稍缺,就註定他們一輩子都別想達到武學巔峰。

譚振衣自然是將這四點結合得很好的人。

但是,他背後這人顯然也是將這四點結合得很好的絕頂高手。

他很會利用一切對己有利的時機。

首先,他從背後而來,背後是一個坡,他站得位置就比譚振衣高,雖然高不了多少,但在絕頂高手之間,這一點點的優勢就可能取勝。

再者,他氣勢凌厲,他來就給對手造成一種壓迫感,他充滿自信,讓對手覺得他是戰無不勝的,他已掌握了生殺的大權。

只要對方有一點點、一點點的軟弱,認爲他是戰無不勝的,那這場比武,他實際就已勝了。

譚振衣從未遇過這般的高手,他汗滴如雨,似乎已經要支持不住了。

但是,來人始終沒有出手。他已停止了繼續前進。

又過了許久,那人依然沒有出手的意思。

他爲什麼一直不出手呢?

譚振衣忽然笑了,道:“閣下果然是絕頂高手。”他說這句話時,姿勢沒有變,沒有回頭。’

那人默然半晌,忽然也笑了,道:“孤星之劍不愧爲孤星之劍。”

譚振衣忽然覺得全身的壓力消失,他於是緩緩地轉過身來,看清了面前的這個人。

寬袍緩帶,面如冠玉,面帶笑容,慈祥得就像是個抱着外孫的公公。

譚振衣道:“閣下爲何不出手?”

寬袍客道:“我若出手,你還會稱我爲絕頂高手嗎?”

譚振衣道:“不錯,你不出手,纔是絕頂高手,你若出手,現在就已躺在地上了。”

寬袍客嘆了口氣,道:“但你爲何也不出手呢?”

譚振衣道:“我若出手,也就不配稱孤星之劍,這世上也不會再有孤星之劍了。”

寬袍客笑道:“不錯,不錯,你我都配得上絕頂高手,也正是絕好的對手。”

——兩人的武學都已到了巔峰。兩人練的也都是以靜制動的功夫,所以任何一人先動,必會露出破綻,隨之就會立即招來敵人致命的一擊。所以兩人都不動,都等對方忍耐不住先動。

但偏偏兩人定力極佳,都絕不爲對方假象所惑,所以兩人都很佩服對方的定力。

譚振衣目中閃光,道:“對手?”

“不錯,對手!你這樣的對手找遍天下我只怕也難另找到一個了。”

譚振衣道:“請教閣下尊稱?”

“司馬微塵。”

譚振衣目光收縮:“落花村的司馬微塵?”

“是。”

譚振衣不但目光收縮,而且露出異樣的奇特的光芒。

滿意客店也是在落花村,他此行要找的人就是滿意客店的女掌櫃。

譚振衣光芒一閃即逝,目光如冷電,直盯着司馬微塵雙目:“你來找我做什麼?”

“勸你。”

“勸我?”

“不錯。勸你就此回頭,不要到落花村去,永遠也莫到落花村去。”

“爲什麼?”

“因爲你一去就必然要後悔的,一輩子都會後悔的。”

“如果我堅持要去呢?”

司馬微塵嘆了一口氣,道:“那你將會生不如死,痛苦終生。”

譚振衣道:“你想阻攔我?”

司馬微塵搖了搖頭,道:“我只是來勸你的,你如果不聽,我也沒辦法。而且我知道,孤星之劍一旦決定什麼事,任何人也改變不了的。”

“你知道最好。”

“那我只有走了。”司馬微塵道,“但願唯一能做我對手的人不要因此消沉下去。”

他一邊說一邊嘆息,一邊嘆息一邊離開。

待他走得看不見了,譚振衣才轉過身來,目中才噴射出如燃燒着的火焰來。

縱然明知會痛苦一輩子,他也會去的——爲了死去的爹孃、兄妹與妻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