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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時分,天徹底晴了,月大如鬥,繁星滿天。糾纏金山衛號的赤藻越來越稀疏,水手們也換了兩班,值宿的海賊依然龍精虎猛,罵罵咧咧。

有水手到前桅上鬥替換真乙姥,八重山祝女猿猴一樣滑下桅杆,甲板上又爆發出一陣粗野的歡呼。僅僅幾天時間,真乙姥就以她的熱情、勇敢和純真贏得了海賊的心,她真正成了一個女水手。

真乙姥得意洋洋,挽住崇文的手臂,一蹦一跳的回到舶長艙。

崇文暗想,人和人真是不一樣,同樣是女人,龍王島衆尊敬濃姬,以她爲主母,但對於真乙姥,他們是發自內心的愛戴,願爲她赴湯蹈火。

崇文一邊關上艙門,一邊笑道:“我看你纔是真海賊,這行當乾的比我好,我剛到海上的時候,吐了幾天,手足痠軟,根本出不了艙室,和你那些護衛一個鳥樣。”

真乙姥伏在他耳邊低聲說道:“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是龍宮之女,大海是我的家園,金山衛號就是我的宮殿,宮殿永不沉沒。”

崇文後退一步,依然拉着真乙姥的手,上下打量着這絕色女子,終於說道:“不像啊,龍頭上有角,你的角在哪裡?”

真乙姥下巴微微昂起,驕傲的說道:“八重山的龍是英俊王子,不是頭上生角的怪物。”

崇文哈哈大笑起來,輕輕把她按在座椅上,自己拿出茶合,開始燒水烹茶。

真乙姥站起身,說道:“我知道,這是茶,要燒開水沖泡才行,你來烹茶,我要去清洗一下身上的汗。”說着不等崇文搭話,徑自走進內套。

崇文自顧自燒水烹茶,不一刻茶香撲鼻,他愜意的輕啜了一口,精神緩緩放鬆,疲憊也漸漸消散了。一擡頭,內套門開了,真乙姥換了一身華服,一身淡雅襦裙,翠綠比甲,一頭黑髮梳了個單螺髻,別了一根金簪,不施粉黛,卻自帶體香,真是人比花嬌。

真乙姥婷婷嫋嫋的走了出來,崇文竟然看的呆了,真乙姥笑道:“沒見過華服麼?傻看什麼?”

崇文這纔回過神來,搖頭道:“入孃的,也許你真是龍宮之女。”

真乙姥不再理他,坐在椅子上,崇文把茶盞推過去,她端起茶盞輕啜了一口,說道:“第一次飲茶覺得苦,現在倒是離不得,真是好東西。”

崇文說道:“長時間在海上,要多飲茶,不然會生各種疾病,死的慘不堪言。”

真乙姥點點頭,又飲了一口茶,放下茶盞問道:“後面有一個艙室,日日煙霧繚繞,爲何不讓我進去?”

崇文皺起了眉頭,緩緩說道:“非是我不近人情,那是神艙,供奉媽祖娘娘的所在,女人不便靠近。”

真乙姥不解的問道:“爲何女人不能進去吶?”

崇文說道:“媽祖娘娘是海上的神靈,那是海上最仁善的神了,放洋出海是九死一生的事情,她老人家不忍婦孺死於非命,不忍父子俱葬身大海,所以不喜女人登船,不喜孩童登船,不喜父子俱登船。”

真乙姥默唸着:“媽祖。。。媽祖娘娘,是一位女神麼?”

崇文點頭說道:“是啊,傳說媽祖娘娘是東海龍王之女,託生於福建莆田一個林氏漁民之家,取名默娘。這默娘自幼聰明仁孝,熟知潮汐氣象,經常獨駕小舟,爲漁家搶險排難,深受漁人愛戴。

一次,她的父兄出海,遇到狂風巨浪,不幸落水。林默在睡夢之中,託夢於其兄,使其兄以神力銜林父鳧水而行。其母不知,搖醒默娘,其兄神力俱失,口一鬆,林父落海而死,只救得林兄活,默娘悲痛萬分,從此不喜父子同舟。”

真乙姥說道:“明白了,這位默娘就是大康的大阿母,所以叫媽祖娘娘。”

崇文笑道:“非要這麼說,也無不可。”

真乙姥歪着頭看着崇文,眼中全是好奇,她輕聲問道:“那麼後來吶?”

崇文喝了一口茶,才說道:“後來默娘救的人越來越多,神異也越來越多,逐漸爲世人所知,甚至還驚動了官府。”

真乙姥問道:“是什麼神異呢?”

崇文想了想,說道:“比如海客遇到海難,船隻沉沒了,這時卻忽然飄來幾根圓木,海客抱着圓木飄到海岸,得以生還。後來才知,那是媽祖把一束木箸撒到海中,救了很多人。”

真乙姥眨着眼睛,有些失望的說道:“我也是龍宮之女,爲何我就不行?”

崇文大笑起來,好久才停下,說道:“這可未必是好事啊。”

真乙姥奇道:“爲何不是好事呢?”

崇文說道:“因爲如此一來,默孃的身份難免敗露,必然八方來朝,天機一泄,如何還能濟世救人。”

真乙姥點點頭,贊同的說道:“是,她應該有一個御嶽。”

崇文說道:“你說的不錯,後來她的兄長把她送到了海外寶島仙山,成爲了她的。。。御嶽,再也無人打擾她老人家了。

從此媽祖日日徘徊於大海雲端,海上遇難之人只要大呼阿媽之名,向娘娘求助,就會有神靈扶危濟困。

她是我大康海人的保護神,每當我們拼死戰鬥的時候,媽祖娘娘就出現在桅杆之巔,保佑我們活下來,生生不息。我們高呼阿媽之名,一次一次打敗官府的圍剿,所以官府就稱我們爲阿媽賊。”

說着說着,他忽然想起那個黑暗中桅杆上的身影,那磁性的叫喊,那一刻,真乙姥也許真是阿媽附體,保佑金山衛號逃脫了赤潮和迷霧。

崇文看着真乙姥,聲音越來越低,臉上越來越顯出驚奇的神色。真乙姥並未察覺崇文神色有異,依然好奇的問道:“那麼媽祖娘娘的御嶽在哪裡呢?我們能不能去拜訪她?”

崇文指着金山衛號前進的方向,說道:“在東海之東,太陽升起的地方。”

真乙姥看着黑沉沉的海面,久久無言。崇文看着祝女秀美的側臉,腦海中卻不停的閃出一些詞句,東海之東,靈秀女子,桅杆之巔,大阿母,媽祖。。。世上有這等湊巧之事?莫非金山衛號真的有媽祖駕臨?

良久,真乙姥輕聲說道:“大出海,在我們八重山戰士受盡磨難的時候,我曾經向大海對面的龍宮祈求,派來英俊的龍子,操着如林的船隊來拯救我們。如果龍宮答應我的請求,我就時刻陪伴在龍子的身邊,保護他一輩子。

然後你就來了,真的操着如林船隊,把我們的戰士送回家鄉。你就是龍宮的龍子,爲拯救受苦的人而來,我就是你的祝女,是你的默娘。”

崇文握住真乙姥柔弱無骨的手,站起身說道:“走!”

真乙姥驚訝的問道:“去哪裡?”

崇文堅定的說道:“去神艙,給娘娘上香!”

天明時分,金山衛號終於擺脫了赤潮,但付出的代價也是巨大的。兩條唐營遮洋船被遺棄,頭船上的40餘人無法挽救,金山衛號失去了領航火長,失去了大部分食水補給,而且他們偏離航線太遠,迷航了。

平明時分,崇文用過洋牽星板測了中星位置。

《天文節侯躔次全圖》的歌訣有云:九月中是霜降,黃昏牛女天津放。一更壁壘旁天綱,壁室師門二更晃。倉囷苑,夜分向,五車四鼓南方旺。狼弧並曜恰雞鳴,鬼柳微茫曉來望。

就是說平旦時分的中星是鬼宿和柳宿,根據中星位置的偏移,他測算出了金山衛號現在的位置,大約在石恆島以東120裡海域。

總兵順說道:“如今向西和向北航行都是入孃的逆風,既不能回到原航線,也無法回到琉球。繼續前進,不是向東就是向南,大出海看應該怎麼走?”

崇文轉向陳華,問道:“從這裡向南會到哪裡?”

陳華苦着臉道:“我不知道,東番和三島都在石恆島以西,向南航行肯定到不了。東面的海域我從來沒到過,也許阮都通事知道是什麼地方,可是他死了。”

崇文搖搖頭,艱難的說道:“熟悉的海域逆風,走不到,順風就走向險惡的地方。入孃的,總要立冬纔會起東風,還有15天,15天啊。。。”

他轉過頭問財長:“老張,船上的食水還能支撐多久。”

張五低聲說道:“本來船隊有15天補給,現在唐營的船沉了,輜重損失大半,人口卻增加了百人。。。糧食還好辦,就是飲水,怕只能支撐5、6天,就算節省一些,最多8日。”

舷上飛撓了撓頭,說道:“入孃的,我們的麻煩不小。”

崇文環視舶長艙中衆人一眼,說道:“此事是船上的機密,誰也不能泄露,禍亂軍心的傢伙,小心軍法從事。”

張五低聲說道:“就算隱瞞,最多也只能瞞幾天,還是要儘快確定航向,找到人煙。”

崇文低頭沉思,艙中一片沉寂,幾個人都看着他,等他做最重要的決定。終於,崇文說道:“自古以來,只聽說過南洋諸國跨海來朝,從未聽說過東海之東是什麼。如果我們有充足的食水,我們就向東,但是我們沒有。所以只有向南,阿順。。。向正南轉舵吧。”

總兵順艱難的點點頭,面色陰鬱。

崇文轉向張五,說道:“老張,吩咐廚下,船上每日依然是兩餐,但是一干一稀,膳艙過時不候。

我會派我的親衛專門看守水櫃,每人每日定量發放飲水,只有一次,誰不節制只有渴着,我們也是一樣的水量,誰也不能多佔飲水。”

張五躬身應道:“喏。”

崇文擺擺手,命諸人退下了,真乙姥照例不見蹤影,舶長艙裡只剩下崇文,和舷上飛、來財牛這哼哈二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