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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間,絕海中津拉開鴿子籠的小門,說了聲:“失禮了。”捧着一隻古怪茶碗出來,奉到崇文面前,茶碗中有半碗綠瑩瑩的茶湯。絕海恭敬的說道:“請大出海殿下鑑賞。”

濃姬捂着小口驚道:“這是曜變天目碗,是絕世茶具。”

大內義弘微笑着說道:“絕海大師是全仴頂尖茶師,茶具收藏更是天下聞名,一般的人可沒有這口福,也沒有這眼福,看來今天我父子也要沾大出海殿下的光了。”

崇文是識貨的,皇宮大內什麼寶貝沒見過,不過這曜變天目實在令他震驚。因爲這是幾百年前建窯中至高無上的存在,極偶然的情況下才能得到,而且在大康燒製的手藝早已失傳,沒想到在這蠻夷之地居然見到了中華至寶,這可真是不可思議。

他敬畏的接過茶碗,詫異的問道:“莫非仴國的高手匠人,竟能制如此異寶麼?實在了不起。”

絕海微笑道:“小國愚民,哪裡有天朝上國的國手。這是幾百年前從中國傳到仴地來的,全仴只有這一隻,是鄙寺的鎮寺之寶。”

崇文搖頭嘆道:“幾百年前的珍寶保存到現在,一樣了不起。”

絕海說道:“那是因爲幾百年來,鄙寺始終遵從佛祖教誨,信衆虔誠向法,什麼樣的權貴皇族,都無法從鄙寺奪走這件珍寶。”

崇文暗想,這是向我炫耀實力吶,有這樣的盟友,大內氏就能對抗幕府了麼?那可未必。他輕輕啜了一口綠茶湯,把茶碗捧在手中,靜靜看着大內義弘。

絕海中津奉了一碗茶,退到鴿子窩開始準備第二碗。

大內義弘目送絕海退下 這才緩緩說道:“在仴國,真正的權力不在於擔任的職位,而是在於他掌握的力量。

幕府以爲,我孤懸在琾城,遠離周訪和山口城。只要細川水軍封鎖大阪灣,再收買瀨戶內海的村上和鹽抱諸水軍,我的援兵就無法通過瀨戶內海,我身邊只有2百名馬回衆,困守在琾城如同甕中捉鱉一般。

可是佛祖開恩,送來了大出海殿下和新航線。一旦我們兩家成爲盟友,我的2萬周訪武士就會通過新航線5天之內趕到琾城,我的中國地區援兵和物資會源源不斷而來,幕府有把握戰勝我麼?

所以,這條新航線對於大內家,不僅僅是一條商路這麼簡單。有了大出海,我的手才能真正伸到琾城,伸到京都,大出海以爲這條航線對大內家有利還是有害吶?”

崇文不由得微笑起來,自己還沒答應結盟,他就打起自己的主意來了,算盤打的實在精細。他舉起茶碗又輕啜了一口,在脣齒之間細細品味不同的味覺,慢慢覺出了一絲熟悉,他擡頭看着濃姬。

濃姬笑着說道:“不錯,絕海大師也是我的華語和茶道師傅。大師自幼教導我,只要熟知和掌控每一味調料,最簡單普通之物也能夠烹出絕頂好茶。”

崇文點點頭,說道:“濃姬說的有理,這就是孫子說的知己知己,百戰不殆吧。看來天下至理,總有暗合之處。”

濃姬笑道:“大出海殿下用熊野和坊津兩支小海賊,就狠狠收拾了細川氏,父親大人就讚不絕口。他說大出海若是鑽研茶道,也一定會成爲國手。”

崇文看着大內義弘說道:“大內大人,你以爲一個國手,會看着他的性命所寄被夷爲廢墟麼?我相信幕府無法消滅大內家,但是你們會把堺城打爛,這同樣是我不能夠承受的,也絕不是龍王島幫助你的理由。”

大內義弘微笑着說道:“我不瞭解大康那些名將,在仴國,決勝從來不在疆場,而是在疆場之外。血腥和陰謀,忠誠與背叛,勢強和勢弱,從來都是交織在一起的,殺人和毀滅,都是等而下之的手段。

在仴國的兵法裡,戰爭不一定意味着毀滅,京都歷經千年戰亂,京都還是京都。堺城也有幾百年了,經歷的戰火同樣不計其數,可是堺城不但沒有毀滅,而且更加強大了。不不,堺城不會毀滅,毀滅的是那些自以爲掌控局面的蠢傢伙。”

崇文微笑着問道:“大內大人看來自信必勝。”

大內義弘說道:“除了佛祖,人間哪有必勝之人,必然的是形勢,君子只能順勢而爲。”

崇文問道:“如今形勢如何?”

大內義弘說道:“大內家拼搏了幾十年,終於打通海路,積累了財富,立下了功勳,取得了聲望,這讓幕府和他的權臣們嫉妒又不滿,可是他們奈何我不得,這是半年前的形勢。

如今大康給了幕府一個機會,讓他們可以團結起來把我除掉,至少奪走我最寶貴的貿易權、港口和最具價值的封國,如此他們就可以在我的屍體上發展壯大。這就是如今的形勢。”

崇文大笑道:“看起來大內大人形勢不大妙。”

大內義弘依然帶着從容的笑容,不緊不慢的說道:“可是形勢會變。他們雖然現在一致要對付我,可是他們自己也同樣矛盾重重,互相憎恨。他們聯合起來只是暫時的,很快他們就會分裂,會爭鬥,最後兵戎相見。

那時候形勢就會變得對我有利,所以我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時間,時間會讓他們分裂,讓形勢有利於我,誰說我就不是最後的勝利者吶?”他轉向絕海中津方向,嘆息說道:“最後一碗茶,也許纔是最好的。”

此時絕海中津正好烹好了一碗茶,輕輕走到三人面前,端正跪坐好,雙手捧到大內義弘面前,說道:“也許最好的是這一碗。”

大內義弘哈哈大笑,接過茶碗啜了一口,搖頭大讚:“這是我第五次鑑賞絕海大師的茶道,每一次都領悟不少啊。”

絕海微微一笑,說道:“讓施主見笑了,貧僧去打理最後一碗,看看到底如何。”轉身退下。

崇文說道:“鑑賞絕海大師的茶道實在是人生難得之佳事,冬夜綿長,大內大人何不說說幕府權臣結怨的往事,以爲茶點。”

大內雙手捧着茶碗放在膝上,沉默良久,才緩緩說道:“那都是幾十年的陳年往事了,當事人也大多去世,碩果僅存的也只剩下佐佐木道譽一個。大出海殿下願意聽,我就給你們說一說,也許你們領悟的更多。真要說起來,還是要從道譽老毒蛇說起。”

崇文搖頭笑道:“兩代恩怨,看來積怨確實不小,所以大內大人自信滿滿。”

大內義弘輕啜了一口茶,說道:“尊氏公之所以梟除羣雄,建立幕府,是因爲有一些傑出的家臣,佐佐木道譽就是其中之一。當年我還是中國地區的年輕武士,他也還沒有出家,還是佐佐木佐渡判官,是個風度翩翩,才藝無雙,又智謀深沉,百戰百勝的武士。

他與細川清氏、畠山基國、土岐賴康等人交好,經常一起飲酒飲茶,卻與斯波高經不睦。這是爲什麼吶?因爲幕府初立,大家都巴望着封賞,佐佐木道譽希望得到關東管領,成爲關東實際的掌控者。可是當年尊氏公封斯波高經爲關東管領,讓道譽成爲了政事所執事。

道譽不太滿意,就經常在尊氏公面前進讒言,尊氏公不希望重臣之間不合,就下令道譽的女兒嫁給斯波家的兒子斯波氏賴。這樣兩家就成爲了親家,關係漸漸好轉,可是道譽卻與好友細川清氏發生了矛盾。

當時細川清氏掌管侍所,與道譽地位相當。恰巧加賀國守護病逝,佐佐木道譽希望由他的女婿,也就是斯波高經的兒子斯波氏賴成爲加賀守。可是細川清氏不同意,此事只得作罷,這一下細川清氏把佐佐木和斯波兩家就都得罪了。

不僅如此,細川清氏還希望把佐佐木家搶到的攝津守護一職還給舊守護赤松家,這徹底激怒了佐佐木道譽。於是他聯合斯波家,誣陷細川清氏行巫蠱之事,惹得尊氏公大怒。細川清氏害怕受到懲處,只得叛逃到了南朝,從此恨佐佐木和斯波高經入骨。”

崇文嘆道:“聖人說大道之行也,天下爲公。只是一顆公心何其之難,所以大道不行啊。”

大內義弘點點頭,說道:“聖人說的不錯,可是我仴國都是一些關東窮武士當家,沒見過什麼大世面,自然也容易爲小利小怨反目,佐佐木道譽和斯波高經終於也走到了反目的一天。

清除了細川氏,斯波高經成爲了幕府執事,輔佐尊氏公建立幕府,征服四方亡叛。他也成爲了世子義詮公的老師,位極人臣,權傾天下。

此時細川清氏已經含恨去世,其子細川賴之繼任家督,率領細川家重歸角根氏。尊氏公也知道當年委屈了清氏,不僅沒有責怪細川賴之,還封細川家爲四國管領,執掌四國島,細川家又與斯波家、佐佐木家地位相當了。

起初大家還算相安無事,尊氏公去世,義詮公繼位,斯波高經繼續擔任執事。直到高經年老出家,這個執事誰來繼任,又起了紛爭。

佐佐木道譽希望由自己的女婿斯波氏賴繼任幕府執事,可是斯波高經不喜歡這個兒子,把執事職位傳給了幼子斯波義將。斯波氏賴一氣之下,出家爲僧了,這豈不是坑苦了佐佐木家的女兒。

這激怒了佐佐木道譽,他又與細川賴之聯合起來,挑動京都僧侶與斯波高經父子過不去。義詮公無奈,只得讓斯波義將去職,以細川賴之繼任幕府執事職務。細川賴之趁勢奪取了斯波家的河內守護職位,斯波高經憂憤而死,至此幾家嫌隙更深了。”

崇文默默思忖,眼看着幕府將軍角根義詮病勢沉重,這幾個幕府最頂級的權貴實際上是兩代仇人,爭鬥幾乎不可避免。只是勘合貿易非同小可,繼任將軍的人選更關係到各大家族的前途命運,這才聯合起來。

可是他也實在想不到,大內義弘如何能擺脫目前極其孤立的局面。細川氏、斯波氏和佐佐木氏一定也看清楚了眼前局勢,做好了團結起來首先消滅大內義弘,自己內部再算賬的主意,大內義弘已經被逼到牆角,輾轉騰挪的餘地實在是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