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定定地看着紫薇。
紫薇躺在牀上,已經梳洗過了,換上乾淨的衣裳。太醫也診治過了,所有的傷口,都在令妃的照顧之下,細心地擦了藥。內服的藥,也立刻去熬了。可是,紫薇一直昏迷不醒,藥熬好又冷了,大家試了又試,根本沒有辦法把藥喂進去。太醫說是“新傷舊創,內外夾攻”,纔會讓她這樣軟弱。乾隆看着昏迷的紫薇,心裡的後悔和自責,就像浪潮般洶洶涌涌而來,把他一次又一次地淹沒。坐在牀邊,他緊緊地盯着她。這是第二次,他等待她甦醒,上次是她爲救他而受傷,這次,卻是他把她弄成這樣!他的心,隨着她的呻吟而抽痛。腦子裡,一再響着她那句話:
“皇上,您的心那麼高高在上,習慣了衆星捧月,竟不習慣人間最平凡的親情了嗎?”
是啊,自己那麼高高在上,一個“生氣”,就可以給人冠上“欺君大罪”,關進大牢!如果自己不是皇上,紫薇怎會弄成這樣?現在,他不是皇上了,他不再高高在上,他只是一個焦急的父親了。
紫薇不醒,整個漱芳齋都好緊張。小燕子和金瑣,也都上過藥,吃過藥了,大難不死,還能回到漱芳齋,劫獄之後,還能保住腦袋,本來應該個個欣喜如狂。可是,看到紫薇昏昏沉沉,她們兩個誰也笑不出來。天靈靈,地靈靈,保佑紫薇吧!
爾康、爾泰和永琪,都在外間大廳裡等着,人人神情憔悴,憂心如焚。紫薇不醒,大家的心都揪着。爾康在室內不停地走來走去,每走到窗前,就用額頭去碰着窗櫺,碰得窗櫺砰砰直響。天靈靈,地靈靈,保佑紫薇吧!
是的,天也靈靈,地也靈靈,紫薇終於悠悠醒轉了。
紫薇慢慢地睜開了眼睛,立刻接觸到乾隆那焦急的、心痛的眼神。她一時之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慌忙坐起,驚喊了一聲:
“皇上!”
令妃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一面伸手按住紫薇,一面歡喜地喊:
“醒了!醒了!太醫,是不是醒過來就不礙事了?”
“你醒了嗎?真的醒了嗎?”小燕子撲了過來,抓住她搖着,又哭又笑,“你不要常常這樣嚇我好不好?爲什麼這麼嬌弱嘛?又不是隻有你一個人捱打,我們兩個都沒事,怎麼你動不動就昏倒?”
“別搖她,別搖她……”太醫喊着,一面急急地給紫薇診脈,“皇上,紫薇姑娘沒有大礙了!趕快吃藥要緊!快把藥熱了拿來!”
“是!”好多聲音同時回答,腳步雜沓,奔出奔進。
小燕子聽太醫說沒事了,就放開紫薇,飛跑到外面大廳裡去報佳音:
“她醒了!她醒了!太醫說沒有大礙了!”
爾康正走到窗子旁邊,聽到這話,大大地透出一口氣,一聲“謝天謝地”脫口而出,精神驟然放鬆,身子一軟,腦袋又砰地在窗櫺上一撞。
小燕子奔回臥房。
一屋子的人忙忙亂亂,跑出跑進。乾隆只是定定地看着紫薇,半晌,才啞聲說:
“可憐的孩子,你又受苦了!”
紫薇好震動,凝視着乾隆,屏住呼吸,不知道眼前這個男人,是一個皇上,還是一個爹,還是兩樣都是。
金瑣急急捧着藥碗過來:
“小姐!藥來了!趕快趁熱喝下去!”
令妃把紫薇扶着坐起來,金瑣就端碗要喂。令妃說:
“我來喂吧,小燕子、金瑣,你們身上都是傷,也該去躺着休息!”
“我知道我知道,等紫薇吃了藥,我們再休息!”小燕子急急地說。
“我哪裡有那麼衰弱?我自己下牀來吃!”紫薇完全清醒了,急忙說。對於自己這麼嬌弱,動不動就暈倒,也歉然極了。
“每次都弄成這樣,害大家擔心,真是對不起!”
乾隆見她弄得這麼狼狽,還要忙着向大家道歉,心裡又猛地一抽,說不出有多麼痛,一伸手,他從金瑣手中,接過藥碗,凝視着紫薇,說:
“不要嘴硬了,太醫說,你舊傷還沒好,現在又加新傷,如果不好好調理,會留下病根來的!”就回頭看小燕子和金瑣,“你們該吃藥的去吃藥,該休息的去休息!一個個都是滿臉病容,滿身的傷!這兒,讓我來!”
乾隆就端着藥碗,吹冷了藥,用湯匙喂到紫薇脣邊。
紫薇不相信地看着乾隆,像是做夢一樣,眼裡常常有的那種“千言萬語,欲說還休”的神情,現在化爲一片至深的感動。她扶着乾隆的手,輕輕飲了一口,然後,再飲了一口,眼淚就落下來了。她擡起頭,含淚看乾隆:
“皇上!你知道嗎?當小燕子第一次冒險出官,告訴我,她被誤認爲格格的經過。她說,皇上親手喂她喝水吃藥,她當時就‘昏掉’了,再也無法抗拒格格的身份了!我聽了,好羨慕,哭着說,如果有一天,皇上會親手餵我吃藥,我死也甘願了。沒想到,我真的等到了這一天!我也快‘昏掉’了!”
乾隆心裡一熱,眼眶潮溼了,一面喂着藥,一面說:
“不許再‘昏掉’了,每次都嚇得我心驚膽戰!”
紫薇就誠心誠意地應着:
“是!以後再也不會了!再也不敢了!”
大家看着乾隆喂紫薇吃藥,人人都震動極了,感動極了。令妃、小燕子、金瑣的眼裡,都含着淚。明月、彩霞、臘梅、冬雪……都感動得稀里嘩啦。
紫薇就癡癡地仰望着乾隆,一口一口地把藥吃了。
門口,爾康、爾泰和永琪都忍不住伸頭張望,看到這一幕,大家激動地互視。爾康笑了,眼裡一片模糊。紫薇啊,這一天,你是用生命換來的啊!
乾隆放下藥碗,不禁用一種嶄新的眼光,深深地看着紫薇,不由自主地,在她眉尖眼底,找尋雨荷的影子,這次驚異於母女的相似。他奇怪着,怎麼這麼久,自己居然沒有看出這一點?或者,雨荷在自己的生命裡,就像她說的,是“蜻蜓點水,風過無痕”了。他想到這兒,對雨荷的歉疚,和對紫薇的憐惜,就融成一片了。他凝視着紫薇,帶着無限的感慨,無數的真情,誠摯地說了:
“你等這一天,等得真是辛苦,弄得遍體鱗傷,千瘡百孔!是朕的錯!回憶起來,你幾次三番,明示暗示,朕就是沒有想明白!朕覺得你像一個謎,也沒有細細去推敲謎底!那天,把你們三個下獄,只是因爲皇后咄咄逼人,朕一時之間,心亂如麻,只想先懲罰你們一下,再來想想要怎麼辦,沒料到,又把你們送進虎口裡去了。朕看着這個新傷、舊傷,到處都傷的你,真是心痛極了!”
紫薇的眼睛溼漉漉的。她的脣邊,卻涌上了笑。
“皇上,您不要心痛,能夠等到今天,我再受多少的苦,也是值得的!”
乾隆盯着她,聲音啞啞的:
“你還叫我皇上嗎?是不是應該改口了?”
紫薇不能呼吸了,屏息地、小聲地說:
“我不敢啊!不知道皇上要不要認我?”
乾隆眼中,一片溼潤,努力維持着鎮定,低啞地一吼:
“傻丫頭!朕到哪兒再去找像你這麼好的女兒,琴棋書畫,什麼都會!簡直是朕的翻版!跟朕一樣能幹!不認你,朕還認誰?”
紫薇眼淚一掉,衝口而出地大喊:
“皇阿瑪!”
乾隆伸出手去,便把紫薇緊擁在懷中了,對紫薇那份複雜的愛,終於歸納成唯一的一種愛,那種人生來就具備的本能,親情之愛。
旁觀的金瑣和小燕子,忍不住都哭了。金瑣哭着抓住小燕子,又笑又跳。
“她等到了!她做到了!她找到她爹了!”就擡眼看天,雙手合十地禱告,“太太,我完成了您的託付,您也安息吧!”
小燕子抱着金瑣,也是又哭又笑又跳,激動得不得了,不住口地喊:
“我把格格還給她了!我總算把格格還給她了!”說到這兒,熱情奔放,不能自己,就忘形地把乾隆和紫薇統統一抱,“皇阿瑪,我做錯了好多好多的事情,闖了好多禍!我的頭腦只有蝦米一樣大,想出來的都是餿點子,雖然攪和得亂七八糟,可我還是把紫薇帶到你身邊了……”
乾隆清清嗓子,有力地接口:
“所以,將功折罪了!”拍拍小燕子的頭,“朕現在才明白,你爲什麼一天到晚,擔心你的腦袋了!還好,這顆腦袋,還是長得很牢的!”
令妃拭着面頰上滾落的淚珠,回頭大喊:
“你們還不過來參見紫薇格格嗎?”
明月、彩霞、臘梅、冬雪、小鄧子、小卓子、小路子……全體奔來,在牀前一跪,吼聲震天地喊:
“奴才參見紫薇格格!格格千歲千歲千千歲!”
在門口張望的永琪、爾康、爾泰彼此互看,三隻手用力一擊。
“她做到了!”爾泰大喊,跳了三尺高。
“她做到了!”永琪也大喊,跳了五尺高。
“她做到了!”爾康喊得最大聲,幾乎跳到屋檐上去了。
門內門外,一片激動。
這時,院外忽然傳來太監的大聲通報:
“皇后駕到!”
紫薇大驚,臉色驟然變了。
爾康、爾泰、永琪全體變色。
乾隆一凜,倏然地站起身來。
皇后帶着容嬤嬤,背後跟着宮女太監們,昂首闊步地走進了漱芳齋。
永琪和爾康爾泰急忙上前行禮。
“皇額娘吉祥!”
“臣福爾康(福爾泰)參見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吉祥!”
皇后一看到三人,怒火中燒,不可遏止,頓時嚴峻地說:“原來你們三個都在這兒!劫獄好玩嗎?”
三人低頭,一個都不敢說話。
乾隆帶着令妃,從臥室裡面大步而出。乾隆迎視皇后,想到遍體鱗傷的紫薇和小燕子,恨不打一處來,聲色俱厲地喊:
“皇后!你來得正好!如果你不來,朕也準備馬上去坤寧宮看你!”
皇后看到令妃也在,更是又嫉妒又惱怒。再看到小燕子和金瑣,站在房門口,猶豫着是不是要上前參見,她就更加生氣了,髙高地昂着頭,用冷冽的眼光,掃視衆人,氣沖沖地說:
“皇上,這漱芳齋今兒個是家庭聚會嗎?”
乾隆也高高地昂着頭,清清楚楚地說:
“皇后說得不錯!朕剛剛認了紫薇,她是格格了!”
皇后又氣又急,驚喊:
“皇上!你左認一個格格,右認一個格格,到底是在做什麼?”
“只要朕高興,可以把全天下失去父親
的姑娘,全部認做格格!連小燕子都會說,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如果皇后有這種胸襟,那纔是真正的皇后!”
皇后一震,怒視乾隆,義正詞嚴地說:
“臣妾又要‘忠言逆耳’了!”
乾隆怒喊:
“把你的‘忠言逆耳’收起來吧!否則,包你會後悔!”
皇后毫不退縮,氣勢凜然地說:
“臣妾不會後悔!臣妾寧可一死,不能眼看着皇上被小人所欺騙!您睜大眼睛瞧瞧吧!不要被這兩個來歷不明的丫頭弄得暈頭轉向!五阿哥帶人劫獄,你不懲罰;福家兄弟,假傳聖旨,殺人劫囚,犯下滔天大罪,你也不管!反而把忠心耿耿的樑廷桂給斬首抄家!你這樣不問是非,不分青紅皁白,被兩個女子,一羣孩子牽着鼻子走,你就不怕被天下恥笑嗎?”
乾隆一拍桌子,大喊:
“放肆!”
“皇上是不是要把臣妾也推出去斬了?”皇后問。
乾隆從懷中,掏出那三張狀子,往桌上一拍。
“這是你的密令嗎?要把你所忌諱的人一網打盡嗎?你好狠呀!朕不會斬了你,你是皇后,朕當初立你,今天就不會斬你!但是,你心胸狹窄,不擇手段,簡直可惡極了!朕可以廢了你,但是,朕不要!朕要把你送進宗人府,讓宗人府去仔細調査這段公案!聽說那裡又黑又臭,有蟑螂會啃手指甲,有老鼠會啃腳指甲,你和容嬤嬤,一起進去享受享受,等待審判吧!”
皇后臉色大變,容嬤嬤嚇得發抖。容嬤嬤急忙拉扯皇后的衣袖,抖着聲音說:
“皇后!請不要跟皇上慪氣吧!二十幾年的夫妻呀!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這是緣分,也是福分呀!”就對乾隆一跪,落淚說,“皇上!皇后娘娘的脾氣,您是知道的!她一心一意,只是爲了皇上好呀!”
乾隆一拂袖子,面帶寒霜,聲音冰冷:
“這種話,朕已經聽膩了,沒有用了!”毅然決然地,“皇后!你明天就去宗人府,朕已經決定了!”
“臣妾犯了何罪?”
“要太監假傳聖旨,密令樑大人私刑拷打兩位格格,一個丫頭,還要串供謀害令妃福倫,這還不夠嗎?”
皇后一驚,急急地說:
“臣妾絕對沒有要樑廷桂拷打她們,只是傳話要他早一點辦案而已,這些,都是樑廷桂自己在搗鬼!”
“可惜現在已經死無對證了!”乾隆不爲所動。
皇后看着眼裡閃着殺氣的乾隆,忽然覺得這個皇帝好陌生。也忽然體會到一件事,乾隆對她,是“恩已斷,情已絕”,毫無眷戀了。想到宗人府那個地方,想到許多打進那兒的妃嬪宗室,從此永無天日,她的心已經怯了,氣也怯了,可是嘴裡仍然強硬倔犟:
“就算是我傳話,臣妾也是要爲皇上除害!”
乾隆怒極:
“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是這樣說!你已經不可救藥了!朕只好馬上辦你!”就回頭大叫,“爾康!”
“臣在!”爾康應着。
“把皇后帶到宗人府去!馬上押進去!”
爾康怔住,不知道該不該行動。永琪和爾泰都驚怔着。
“爲什麼不動?”乾隆對爾康吼着,臉色嚴肅,眼神悲憤,“上次對紫薇用針刺,這次烙刑鞭子全部動用,這樣殘忍,這樣狠心,還有什麼資格當皇后?她什麼都不是了!她是一個罪大惡極的女人!爾康、爾泰!你們立刻給朕把她押到宗人府去!不許耽誤!聽到沒有?”
大家這才知道乾隆是認真的,就全體震驚起來。畢竟,皇后的地位,高高在上,不能隨便定罪。萬一皇后入獄,宮中一定大亂。
永琪對着乾隆,雙膝落地,誠摯地喊:
“皇阿瑪!請息怒!皇額娘貴爲國母,就算做錯什麼,也不能這樣做啊!大清朝從沒有一個皇后,被送進宗人府。再說,十二阿哥年紀還小,不能離開親孃啊!看在小阿哥的分上,皇阿瑪請三思啊!”
容嬤嬤更是磕頭如搗蒜: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皇后聽到乾隆,句句指責,字字像刀,已經心灰意冷。再看乾隆傲然挺立,對於永琪的求情,毫不動容,更是萬念全灰。她四面張望,忽然看到桌上有個針線籃,裡面有布匹針線和剪刀,她就突然衝過去,一把拿起剪刀來。衆人驚呼,以爲皇后要行刺,爾康爾泰雙雙一躍,便把乾隆擋在身後。大家驚呼:
“皇上!小心!”
“皇后!你要做什麼?”乾隆大喊。
誰知,皇后把髮簪一抽,及腰的長髮,立刻披瀉下來,皇后抓起頭髮,就用剪刀去瘋狂地亂剪,嘴裡淒厲地大喊:
“忠言逆耳!不如削髮爲尼!”
所有的人,都大驚失色。容嬤嬤就撲上前去,死命地去搶那把剪刀,痛哭着喊:
“皇后!你這是何苦?你這樣折磨你自己,真正心痛的,只有你的容嬤嬤啊!”
“皇額娘不可以!”永琪喊着,也撲上去幫容嬤嬤搶剪刀。
皇后披頭散髮,狀如瘋子,和容嬤嬤滾倒在地上,拼命要剪自己的頭髮。宮女們也撲上前去,幫着容嬤嬤搶剪刀。皇后死命不放,又吼又叫。大家搶搶奪奪下,容嬤嬤和冬雪都被剪刀刺傷,驚呼連連。房裡桌翻椅倒,亂成一片。好不不容易,大家才搶下了剪刀。皇后的頭髮,已經剪下了好幾縷。
皇后力氣已經用盡,坐在地上,眼神呆滯,一語不發。
滿屋子的人都靜悄悄,睜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那個接近瘋狂的皇后。
這時,紫薇不聲不響地走了過來,她的臉色依舊白得像紙,腳步也踉踉蹌蹌。但是,她的眼神堅定穩重,面容安詳從容。她走過去,跪在皇后身前,含淚幫皇后挽住頭髮。明月急忙捧來梳妝用具,紫薇就細心爲皇后梳頭髮,一面梳,一面柔聲說:
“皇后娘娘,現在,你雖然很恨我,但是,我相信,有一天,你會喜歡我!滿人最珍惜自己的頭髮,沒有國喪,不得剪髮!頭髮,幾乎是滿人的一種標記!皇后娘娘,無論你多麼生氣,千萬千萬,不要把您的頭髮給剪了!”
皇后看着紫薇,見紫薇輕言細語,高貴恬靜,這種氣勢,竟把身爲國母的自己,比了下去。她這才知道,要和這位來歷不明的格格鬥法,是自己自不量力。如今,弄成這種局面,大勢已去,終於明白了一件事,從今以後,她這個“皇后”,恐怕要在宗人府的監牢裡,度過餘生,不禁痛定思痛,突然放聲大哭。
紫薇用髮簪將她的頭髮牢牢簪住,就將皇后輕輕地推進容嬤嬤懷中。
“容嬤嬤,好好照顧她!”
紫薇轉向乾隆,虔誠地拜倒於地。
“皇阿瑪!您剛剛認了我,請幫我積德,不要跟皇后慪氣了!所謂宗人府,有兩個格格已經進去過了,不要再讓皇后進去了!您的恩澤遍天下,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何況是結髮夫妻呢?請答應我,算是您許我的‘論功行賞’吧!”就磕下頭去,“紫薇謝謝您!”
乾隆驚看紫薇,簡直不敢相信她的所作所爲。
房內所有的眼光,都看着紫薇,大家都被紫薇那種高貴的氣質所征服了,房間裡只有皇后和容嬤嬤的飲泣聲,其他,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然後,容嬤嬤就跪得直直的,恭恭敬敬地對紫薇磕下頭去。
皇后就這樣回到了坤寧宮。乾隆什麼都不追究了。但是,清朝的這位皇后,在若干年以後,又和乾隆大起衝突,激怒下,終於把自己的頭髮全體剪了。乾隆大怒,說:“無發之人,如何母儀天下?”就把她打入冷宮了。一年之後,這位皇后就抑鬱而死。清朝有一位“無發國母”,說的就是她。這是後話,和我們的故事沒有關係,按下不表。
回到我們的故事,這天,乾隆帶着爾康、爾泰、永琪三人走到御花園,心情雖然愉快,仍然有些煩惱和遺憾:
“這件‘劫獄’事件,朕就不再追究了!你們三個,以後一定要收斂一點!兩個丫頭,也逐漸恢復健康,總算讓朕鬆了一口氣,可是,爾康和塞婭的婚事,不能再耽擱了!”
爾康大急,往前一邁步,急促地說:
“皇上,我不能娶塞婭!請皇上三思!”
乾隆看了爾康一眼,十分無奈地說:
“朕對於你的心事,早已心知肚明。你想,朕那麼喜歡紫薇,她的心上人,朕如何捨得配給西藏公主呢?但是,皇上的承諾,是一言九鼎,不容反悔的!朕和你,以及紫薇,都要做一番犧牲,這是身爲一個臣子,和一國之君,必須付出的代價!紫薇,身爲格格,也不能不爲大局着想,做一個割捨!”
永琪幫着爾康,急忙說:
“皇阿瑪!您再想一個辦法。您不知道,紫薇和爾康,真的是山盟海誓過!紫薇對爾康說過一句話:‘山無棱,天地合,纔敢與君絕!’皇阿瑪,您怎樣能讓山變得沒有棱角,天跟地都合併在一起呢?只有到那樣一天,他們兩個才能分手呀!”
乾隆好生震動。
“山無棱,天地合,纔敢與君絕!”他念着,“是嗎?紫薇說的?”
爾康拼命點頭,眼中盛滿了痛楚。
“皇上,您再辦一次比武,讓所有還沒結婚的王公子弟,全部參加!或者,塞婭和巴勒奔會發現比爾康更加合適的人選!”
爾泰急忙建議。
乾隆領首沉吟,說:
“說不定這是一個辦法,朕要想一想……”
乾隆低頭沉思,這時,只聽到小燕子一聲大喊:
“塞婭!你往哪裡跑?你以爲武功我比不過你,輕功也比不過你嗎?”
乾隆和衆人驚異擡頭,定睛看去。只見塞婭揮着金鞭,小燕子揮着九節鞭,兩根鞭子上上下下,翻飛不已。兩人且戰且追,嘴裡,卻嘻嘻哈哈地笑着。原來隨着時間過去,這兩個姑娘,年齡相仿,氣味相投,居然做了朋友。小燕子一心要說服塞婭放棄爾康,對塞婭也籠絡起來了。
塞婭邊打邊叫邊笑:
“還珠格格,來呀!來呀!”
小燕子一飛身,躍到塞婭面前,喊着:
“來來來!讓我打你一個落花流水!”
小燕子對於四個字的成語,說得最順口的,就是一個“落花流水”了。
“什麼花什麼水?我打你一個‘喇叭花流鼻水’!”塞婭正在拼命學中文,接口接得很快。
小燕子大笑:
“哈哈!哈哈!你這個‘喇叭花流鼻水’比我的亂七八糟還要亂七八糟!笑死我了,笑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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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一面追着,一面打着,打到了乾隆等人的面前。
塞婭一眼看到爾康,好樂,忘了打架,開心地跑來。
“爾康,你躲到哪裡去了,害我都找不到你!”
爾康見到塞婭,頭都大了,躲也沒地方躲,一臉的狼狽。
塞婭一分心,手裡的鞭子竟被小燕子的鞭子捲住,脫手飛去。
塞婭驚呼,擡頭看着飛向天空的鞭子。
鞭子從天而降,忽然之間,爾泰躍起,接住鞭子,笑着大喊:
“塞婭!要鞭子,就來追我!追到了我,鞭子纔要還你!”爾泰說着,撒腿就跑。塞婭一聲嬌叱:
“看你往哪裡跑?我追你一個‘落花流水’!”塞婭拔腳追去。
乾隆和衆人,看得傻眼了。
爾泰舞着鞭子,跑得飛快,一面回頭喊:
“來呀!怎麼那麼慢?西藏公主都跑不動啊?”
塞婭已跑得氣喘吁吁,還在嘴硬:
“誰說?誰說?鞭子還我!”
“纔不要!”
爾泰把鞭子扔向空中,塞婭立刻飛身去接。爾泰卻比她快,早已躍起,接住鞭子。塞婭氣得掀眉瞪眼,咬牙說:
“好!看你厲害還是我厲害!”
兩人開始搶鞭子。
爾泰有意賣弄,鞭子忽而在空中,忽而在手中,忽而在塞婭眼前,忽而又變到塞婭身後,塞婭被他弄得頭暈眼花,嬌喘連連。
塞婭知道敵不過爾泰了,忽然往草地上一坐。
“不搶了!不搶了!輸給你了!”
爾泰就在她身邊坐下,凝視着她說:
“西藏的姑娘,都和你一樣漂亮嗎?”
塞婭不禁對爾泰嫣然一笑。
從這天起,爾泰幾乎天天和塞婭在一起。
塞婭騎術很好,兩人常常比賽馬。北京郊區,西山圍場,兩人都跑遍了。每次都賽得臉紅耳赤,嘻嘻哈哈。
“來追我呀!來追我呀!我騎馬,是一等的好!”塞婭喊。
爾泰笑着說:
“吹牛都不打草稿!動不動就一等的好!這麼‘大言不慚’!”
塞婭聽得糊里糊塗,瞪着眼睛喊:
“什麼牛啊,草啊,饞不饞的?牛看到草,當然饞啦!怎麼會‘大眼不饞’呢!那一定是一隻大笨牛!”
爾泰大笑起來:
“說不定,你和小燕子是雙生姐妹,一個被西藏王弄去做了公主,一個流落到北京來,成了還珠格格!小燕子的爹孃都不知道是誰。我看,應該從你身上着手,好好地調查一下!”
“你嘰裡咕嚕,說些什麼?”塞婭聽不懂。
“說你很可愛!”爾泰由衷地說。
塞婭又嫣然一笑。
塞婭有“不服輸”的個性,對武術興趣大得很,兩人除了賽馬之外,更喜歡比武。爾泰的武功,當然遠勝過塞婭。可是,每次比武,他總是讓着她。喜歡看她勝利的樣子,也喜歡捉弄她。這天,兩人打來打去,爾泰故意一個失手,被塞婭拋在地上。
“哎喲!哎喲!中原的姑娘都很溫柔,哪裡像你這麼野蠻!我的腿摔斷了,不能動了!哎喲……哎喲……”爾泰叫着,煞有其事。
塞婭着急地跪在爾泰身邊,去檢查他的腿。
“哪裡痛?我不是故意的!”
“你就是故意的!”爾泰生氣地喊。
“真的不是故意的!”塞婭着急地喊,就去拉爾泰的腿,“看看能不能動?”
爾泰突然從地上一躍而起,大笑:
“中原的男人,可沒有那麼容易傷!”
塞婭發現受騙了,跳起來就要打爾泰。
“你騙我!中原的男人太壞了!”
爾泰拔腳就跑,塞婭拔腳就追。
兩人也去遊山玩水,塞婭喜歡水,因爲西藏很少看到河流。到了河邊,聽到流水潺潺,就高興得不得了。
這天,塞婭有些心事,她往河邊的草地上一躺,看着天空。爾泰在她的身邊躺下,看着她。
“北京的天空很藍,我喜歡。”她說。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
“北京的河水很清,我喜歡。”
再過一會兒,她再說:
“北京的草地很綠,我喜歡!”
爾泰轉頭看着她。
“北京的勇士,你最喜歡?”
“是!我最喜歡!”
爾泰用手支住頭,深深地盯着她。
“北京的勇士,不是隻有爾康一個!”
塞婭凝視爾泰,嫣然一笑,伸手把爾泰的脖子一抱。
“這個,我‘最最’喜歡!怎麼辦?怎麼辦?”
當巴勒奔大笑着,不好意思地對乾隆說:
“真沒有辦法,我那個塞婭,已經被我慣壞了!她說她選錯了,現在,說什麼都不肯嫁給爾康,一定要嫁給爾泰。反正他們兩個是兄弟,皇上,你就包涵一點!那個爾康,你還是留給你的格格吧!”
乾隆已經心知肚明,心裡高興,卻故意吹鬍子瞪眼睛:
“這不大好吧!我向來都是‘一諾千金’的!”
巴勒奔聽不懂,連忙回答:
“千金啊?沒關係沒關係,我會送‘一萬金’來當嫁妝的!”
乾隆大笑了:
“哈哈哈哈!那隻好換人了!”
我們的故事,已經到了尾聲。
乾隆對“還珠格格”的公案,做了這樣的宣佈:
“今天,朕請各位賢卿到這兒,是要把還珠格格的事情,做一個結論!大家都已經知道,小燕子當初受傷進宮,被誤認爲格格,真正的還珠格格應該是紫薇!今天,朕正式撤掉小燕子的冊封!但是,小燕子進宮以來,非常得到朕的喜愛,朕另外封她爲‘還珠郡主’,指婚給五阿哥!”
小燕子驚喜莫名,跪下謝恩。
“謝皇阿瑪……”覺得不對,改口道,“謝皇上!”
乾隆看着小燕子:
“朕聽你叫‘皇阿瑪’已經聽慣了!反正你也逃不出皇宮了,做了朕的媳婦還是要叫朕一聲‘皇阿瑪’,你就不要改口了!”
小燕子眼中充淚了,笑道:
“是!小燕子遵旨!”
永琪也跪下,感激涕零了。
“謝皇阿瑪恩典!”
乾隆一笑,看紫薇和爾康:
“至於紫薇,朕正式冊封她爲‘明珠格格’,指婚給福爾康!”紫薇和爾康都跪下了,山呼謝恩。
乾隆再一笑,說道:
“福爾泰即日起封爲貝子,指婚給西藏塞婭公主!”
爾泰跪下謝恩。
乾隆分配完畢,心情歡快,大笑說:
“還珠格格的一段公案,總算結束,希望各歸各位,各得各的幸福!兒女幸福,就是朕的幸福了!哈哈哈哈!”
衆臣全部躬身祝賀:
“恭祝皇上一家團圓,萬歲萬歲萬萬歲!恭祝‘明珠格格,迴歸家園,千歲千歲千千歲’!”
婚事雖定,乾隆還想多留紫薇和小燕子兩年,並不急着讓他們成婚。倒是爾泰和塞婭,奉旨提前結婚。七個年輕人不在乎什麼時候成婚,大家在乾隆的特許“可以不避嫌疑,隨時相聚”之下,常常騎着七匹馬,馳騁在綠野中。
這天,塞婭一面騎馬,一面喊:
“北京的馬沒有我們西藏的馬好,跑都跑不動!”
“誰說的?”小燕子不服輸地嚷着,“北京的馬是特等的好!比你們西藏馬強多了!”
“算了算了!”塞婭大笑,“你就是爾泰說的,那個牛看到了草,還‘大眼不饞’!”
小燕子傻眼了。
“這是什麼話?”
爾泰忍不住發笑。
塞婭一夾馬腹,往前飛奔。小燕子立刻追了過去。
永琪在後面喊:
“剛剛纔學會騎馬,別逞能了,當心又摔了!”
小燕子哪裡肯聽,已經和塞婭跑到前面去了。
爾康笑看爾泰。
“爾泰,我不知道該怎樣謝你!”
爾泰看着前面奔馳的兩個女子,微笑說:
“不要謝我,塞婭有她可愛之處!說真的,她很多地方,好像小燕子,我想,在我心裡,也有一個‘補償作用’吧!”
永琪深深看爾泰:
“爾泰,應該是我來說,不知道怎麼謝謝你!”
爾泰大笑,說:
“你們的謝,我通通收着!將來,你們加利息還給我,怎樣?”
“一言爲定!有一天,你需要我們,我們‘萬死不辭’!”永琪說。
“別說得那麼嚴重!”
“‘生死相許’的事,怎麼不嚴重?”
紫薇和金瑣,瞭解地微笑。看着這樣的畫面,想着來京的種種,兩人心中,都有說不出來的喜悅。幸福,就閃耀在兩人眼底。
小燕子發現衆人落在後面,策馬奔來。
“你們這些人是怎麼回事?騎個馬,也慢慢吞吞?”
紫薇笑了:
“我纔不和自己開玩笑,騎馬,我還生疏得很,萬一摔了怎麼辦?何況,天氣這麼好,不冷不熱,風也這麼好,醇人慾醉,策馬徐行,不是也別有滋味嗎?”
小燕子聽不懂,大叫着抗議:
“醇什麼醉什麼?這兒又沒有酒,又沒有菜,哪兒有滋味嘛!”
“我們已經‘化力氣爲糨糊’,跑不動了!”爾康笑着接口。
塞婭早已奔了過來,聽得糊里糊塗,歡聲地接口:
“要喝酒吃菜嗎,好極了!那個‘糨糊’好吃嗎?我只吃過‘奶糊’!我現在餓了,不是‘大眼不饞’,是‘小眼很饞’,我們去哪裡吃東西?”
爾泰大笑說:
“不得了!一個小燕子常常來個‘雞同鴨講’,也就算了,現在,又加了一個西藏人!”
大家都笑了。
“我太高興了!我好想唱歌!”金瑣說。
“我們一起唱!”紫薇說。
那首歌,大家都熟悉了,就歡聲地大唱起來:
今日天氣好晴朗,處處好風光!蝴蝶兒忙,蜜蜂兒忙,小鳥兒忙着,白雲也忙!馬蹄踐得落花香!
歌聲中,笑聲中,大家騎馬向綠野中奔去。
——全書完——
一九九七年七月十九日初稿完稿於臺北可園
一九九七年七月三十日修正於臺北可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