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就有所發覺,通過樊噲反過來被漢軍激怒中計這件事,韓信也終於確認,自己這一次是遇到對手了,這個對手不但相當懂得戰略戰術,防禦部署幾乎無懈可擊,手段還極其的陰險毒辣,擅長利用人性弱點,同時還十分清楚南陽軍的內部情況,危險程度之高,還是韓信生平未見。
如果導致西楚軍偏師在緱氏城下慘敗的詐降計也是這個對手的手筆,那麼這個對手無疑更加可怕,因爲他不但十分清楚劉項聯軍的內部矛盾,還極其擅長利用這樣的矛盾從中取事,接下來的戰事中,南陽軍和西楚軍偏師之間只要稍有齷齪,就有可能被這個對手鑽到空子,釀成無法估量的危險後果。
韓信不知道這個對手是誰,但韓信很清楚,這個對手或許在戰術運用方面不及自己,可是說到狡詐奸險,見縫插針,自己很可能得在他的面前甘拜下風。
也還好,敵人雖然神秘可怕,然而在打仗方面,韓信還從來沒有怕過任何人,即便劉項聯軍的實力優勢並不大,漢軍佔據了很大的地利優勢還堅守不出,同時南陽軍又必須滿足項羽的苛刻要求,採取進攻戰術對南線漢軍施加壓力,讓南線漢軍騰不出來增援其他戰場,這點也沒有難住韓信,經過一番仔細思量之後,韓信還是很快就爲南陽軍制訂出了一個進攻戰術。
韓信的戰術其實也很簡單,就是針對嵩山一帶小路衆多、漢軍又在每一條小路上都部署了一定兵力守衛這點,讓南陽軍分出多支小隊,多路出擊,攻打每一條小路上駐守的漢軍小股兵力。
漢軍的嵩山防線也因此佈滿了腥風血雨,山林中,小溪旁,深澗裡,丘陵上,只要是有漢軍將士駐守的地方,到處都可以看到各執矛戈喊叫廝殺的南陽軍和漢軍將士,以兩百人爲一隊的南陽軍將士只要發現漢軍將士的蹤影,馬上就會毫不猶豫的發起進攻,一隊打不下來就上第二隊,兩隊聯手也不能成功,就果斷投入第三隊,直到把漢軍打敗打跑爲止,總之就是一邊強迫漢軍流血,一邊引誘漢軍出動更多的軍隊進入小路交戰。
這種看似笨拙的戰術偏偏讓項康十分難受,在韓信這麼危險的敵人面前,複雜的地形註定了項康必須要嚴密監視每一條小路,不能給韓信任何出奇制勝的機會,也註定了項康必須不斷投入兵力,與南陽軍爭奪山間小路的控制權,可是在來不及建立堅固工事守衛險要的前提下,漢軍又只能是在每一條小路上被迫迎戰,被迫消耗,傷亡數字也因此直線上升。
這樣的流血消耗戰,南陽軍耗得起,順利拿下了穎川腹地後,出發時的三萬南陽軍已經把兵力擴充到了四萬以上,還可以繼續從穎川腹地獲得炮灰補給,同時又有戰鬥力不俗的西楚軍偏師幫着在正面分擔壓力,韓信可以放心的把超過一半的南陽軍隊用於山路消耗戰,始終佔據局部的兵力優勢。而漢軍如果忍受不了這樣的消耗,從正面出擊發起反攻的話,也照樣會正中韓信的下懷,給劉項聯軍乘機發起決戰的機會。
當然了,兵力劣勢並不很大,項康也大可以從緱氏城下抽調鄭布統領的漢軍預備隊,大力補強山路戰場,可是項康又非常清楚,這點恐怕也正是韓信的目的之一,自己只要這麼做了,就有可能會給韓信螞蟻啃骨頭,逐漸吞噬掉自己後備兵力的機會。不增強山路守衛只能捱打,增強了山路守衛兵力,又會給敵人更多的強迫消耗機會,左右兩難,讓項康頭疼無比。
也是直到這個時候,項康才真正明白韓信的可怕之處,也益發希望能夠擒賊先擒王,趕緊收拾掉這個危險敵人,扭轉自軍目前的被動局面。結果也還算好,關鍵時刻,漢軍的斥候通過抓舌頭的辦法,終於打聽到了項羽派遣項伯前來嵩山戰場擔任監軍的重要消息,結果這一情況纔剛報告到項康的面前,項康馬上就大喜鼓掌說道:“得手了,我們僞造的韓信書信,果然讓我阿兄對劉季生出了疑心,所以才把我那位蠢材季叔派來監軍。”
“大王,恐怕未必是好消息。”龍且很是擔憂的繼續報告道:“我們抓到的西楚賊軍斥候還交代,說西楚王還把河南司徒廣武君李左車也派到了嵩山戰場,幫着你的季叔監督軍隊。微臣可是記得,當初周叔將軍曾經對我們說過,說這個廣武君李左車也是一個十分危險的對手,對他用計幾乎沒有可能成功。”
聽說危險程度不亞於韓信的李左車也來了,項康不驚反喜,再次鼓掌說道:“好機會,正好一箭雙鵰,同時收拾掉李左車和韓信這兩個麻煩對手!”
…………
項康終於出手反擊的同一天,在山間小路的戰場上,南陽軍再次取得了讓劉老三和韓信都十分滿意的戰果,以死傷三百餘人的代價,成功斬殺和俘虜了超過五百人的漢軍將士,幾天來積少成多,已經給漢軍造成了兩千多人的傷亡,不亞於取得了一場中等規模野戰的勝利,多少對前來監軍的項伯項大師有了一個交代——畢竟,這麼做也是有力牽制住了南線漢軍不是?
“你們說漢賊怎麼就這麼蠢呢?”
得意之下,劉老三還當着韓信和沛縣小夥伴們嘲笑起了漢軍的愚蠢之舉,說道:“明明知道我們每天都要出兵山道,收拾他們守衛小路的賊兵,還每天都是我們剛走,馬上就派兵進小路等死,就不敢增強兵力,或者是主動放棄小路的控制。”
曹參和周勃等沛縣小夥伴一起哈哈大笑,紛紛附和,韓信卻是不動聲色,說道:“漢賊不蠢,相反的,漢賊還非常的理智和聰明,他們知道嵩山這一帶地形複雜,適合出奇,一旦放棄對小路的監視和控制,等於就是自己捆住了手腳讓我們打,只有不惜代價的嚴密控制每一條大小道路,纔不會給我們出奇制勝的機會,而一旦增兵守衛,又會給我們更多在野戰中消耗他們兵力的機會。所以漢賊才寧可每天都蒙受一定損失,也死活不肯調整既定戰術。”
“這樣最好。”劉老三大咧咧的說道:“每天干掉幾百個賊兵,既可以堵上項伯那個老匹夫的嘴,又可以積少成多,逐漸消耗漢賊兵力,等到我們在其他戰場取得突破,漢賊被迫做出調整,我們再想破賊也可以容易許多。”
韓信點頭,也益發慶幸自己跟對了人,既能堅定執行自己提出的戰術,又能理解和明白自己的戰術用意,這樣的上司可不是那麼好找——馮仲以前也僅僅只是對韓信言聽計從,但並不能自行領悟韓信的戰術意圖。
這個時候,天色已然不早,見韓信和沛縣小夥伴都已經吃完了晚飯,劉老三迅速安排好了南陽軍的夜防工作,然後就下令散帳,讓南陽軍衆將各自回帳休息。期間看到韓信打了一個噴嚏,劉老三還又解下了自己的披風,強行披到了韓信的身上,罵罵咧咧的要求韓信以後多穿衣服,千萬不要凍出了什麼病來。
披着劉老三的披風回到自己的寢帳,韓信並沒有立即躺下休息,而是坐到了油燈下,打開了自己家傳的《孫子兵法》挑燈苦讀,逐字逐句的反覆研讀自己早就已經背得滾瓜爛熟的章節,從中尋找靈感,琢磨如何對付眼前敵人。然而就在九變篇讀完一半的時候,親兵突然入帳稟報,說道:“將軍,之前你見過那個漂母親戚又來了,說是有重要的事,請你務必再和他見上一面。”
“不見。”韓信隨口吩咐道:“叫他馬上走,再明白告訴他,以後還敢再來,小心他的腦袋。”
親兵領命而去,可是過了一段時間後,那親兵卻又回到了帳中,將一道書信捧到韓信的面前,說道:“將軍,依照你的命令,小人已經把那人給趕走了,可是那人在臨走時,要小人一定把這道書信帶給你,還說是漢王項康的親筆書信,請你務必過目。”
“項康逆賊的親筆書信?”韓信一楞,下意識擡頭一看時,見那道書信是直接寫在一道白絹之上,並沒有密封,韓信的心裡頓時叫苦,暗道:“麻煩了,這下子沒辦法證明我究竟有沒有看過這道書信了。”
心中叫苦的同時,韓信趕緊又問道:“這道書信,有沒有被別人看過?”
“將軍恕罪,被呂澤將軍(劉老三大舅子)先看過了一遍。”親兵如實回答,說道:“小人去趕走那人時,正好值夜呂澤將軍也在旁邊,就把書信要了過去,先看了一遍。”
“奸賊!果然奸詐無匹!明明早就知道我們大王對軍隊看得很緊,故意在晚上派人送信,又故意不把書信封上,擺明了是想讓其他人看到信的內容!卑鄙險惡到你這個地步,也算是登峰造極了!”
又在心裡暗罵了項康幾句,爲了知道書信的內容,不至於將來被項康陰掉了腦袋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韓信別無選擇,只能是趕緊接過那道書信展開細看,然後還沒有把書信看完,韓信的頭髮就已經一根接着一根的立了起來,心裡痛苦慘叫,“完了!這一次,我就是長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楚了!”
項康的書信內容其實也不是十分複雜,就是大模大樣的告訴韓信,說自己收到可靠的內線密報,知道韓信給項羽寫了一道告密書信,把函谷關的事情真相秘密告訴給了項羽,以此挑撥中傷項羽和劉老三的關係,想借項羽的手把劉老三除掉,乘機把劉老三取而代之,導致項羽把項伯派來嵩山戰場擔任監軍,隨時準備幹掉劉老三,讓韓信接替劉老三掌管南陽軍隊。
然後項康又說什麼韓信老弟你想當南陽王可以對自己早說嘛,只要你韓信幫我幹掉劉老三和共敖率領的西楚軍偏師,我不但馬上就封你爲南陽王,還把穎川之地也封給你,還會出兵幫你拿下南陽之地,當上名副其實的南陽王。但你如果不肯答應,那麼對不起了,別怪我派人向劉老三告密,把你出賣中傷他的事直接告訴給劉老三,讓劉老三出手收拾你!
砰一聲,重重一拳砸在了面前案几的同時,韓信還又突然想起了項伯項大師之前對自己說那些沒頭沒腦的話,也頓時明白,肯定是真的有一道所謂的告密書信送到了項羽面前,項羽信以爲真,所以才突然派項伯項大師來前線監軍,也暗示說隨時準備着用自己把劉老三取而代之!——如果劉老三的表現不能讓項大師滿意的話,說不定項大師還真會幹出這樣的事!
知道自己是落入了陷阱,別無選擇之下,韓信只能是趕緊拿上書信,匆匆趕來劉老三的寢帳外求見,然而進到了帳中後,韓信卻又欲哭無淚的看到,曾經與自己見過一面的漢軍小吏蔣仲,此刻還就在劉老三的寢帳裡——今天晚上率軍值夜的南陽軍大將呂澤當然也在旁邊。
十分無奈的向劉老三主動獻上了項康寫給自己的親筆書信後,韓信更加無奈的伏地說道:“大王,臣下知道自己中計了,也知道我現在就是長一百張嘴,也絕對不可能說得清楚了。但臣下可以對天發誓,我如果真寫了什麼書信向西楚王告密,捏造中傷於你,可以請蒼天降下天雷,將臣下劈死!”
“哈哈哈哈哈!”劉老三大笑出聲,大笑着說道:“大將軍,你用不着發什麼毒誓,項康那個小奸賊是什麼德行,本王還不清楚?造謠中傷,挑撥離間,歷來就是他的拿手好戲!他的什麼所謂書信,別說是一句話了,就是一個字,本王都不會相信!”
大笑過後,劉老三先是親手攙起了韓信,然後拍着韓信的肩膀說道:“不用放在心上,本王絕對信得過你!放心回去休息吧,明天我們一起去見項大師,當着他的面把話說明白,明白告訴他那道狗屁書信都是假的,是項康小兒僞造了用來陷害你的,請他當面把那道狗屁書信毀掉!以後我們繼續齊心協力,共破漢賊!”
韓信趕緊點頭答應,語氣真誠的向劉老三道謝,可是在心裡,韓信卻又無比擔心的向自己問道:“大王真的就這麼相信我?他會不會懷疑,我是因爲不小心走漏了風聲,所以才發毒誓狡辯?”
韓信的擔心是對的,因爲他纔剛剛告辭離去,呂澤馬上就向劉老三問道:“大王,你就真這麼信得過韓信這個匹夫?他如果是因爲不小心走漏了風聲,故意發什麼狗屁毒誓狡辯怎麼辦?”
“閉嘴!本王當然信得過韓信!”
劉老三厲聲呵斥,可是在心裡,劉老三卻又不得不向自己問道:“本王真敢放心相信韓信小兒嗎?這個小豎子,可不是什麼甘居人下的角色,他如果真有把本王取而代之的野心怎麼辦?他如果真有這個野心,不管是項羽還是項康,都有把握幫他做得到這點啊!”
除此之外,既不是穿越者,又沒有上帝視角,劉老三不得不考慮另外一個重要問題,項康爲什麼要這麼處心積慮的離間自己和韓信之間的關係?項康遠在滎陽,不瞭解前線情況,韓信又只是名譽上的大將軍,沒有兵權在手,即便離間得手,頂天也就是借自己的手把韓信殺了,對於南線戰局沒有任何影響,項康何必要費這麼大的勁做這樣的事?
“難道說,韓信小豎子告密的事,是真的?”
盤算到最後,劉老三心裡也不得不生出這樣的懷疑。再接着,劉老三心中甚至還出現了這麼一個脈絡——那一天漢軍招降韓信失敗,不是因爲韓信真的對自己忠心耿耿,而是因爲韓信的野心遠比漢軍想象的大,與此同時,韓信暗中向項羽告密,妄圖利用項羽讓他把自己這個南陽王取而代之,項康通過細作探聽到這件事,然後慷慨滿足韓信的野心,所以纔有了今天晚上又派使者來勸降韓信的事……
千萬別說誇張,劉老三如果真的對韓信放心的話,歷史上也不會先後兩次偷走韓信的印信,強行剝奪韓信的兵權了。
事情當然還沒有完,第二天一早,劉老三倒是兌現了諾言,親自帶着韓信和漢軍信使蔣仲一起來到了西楚軍的偏師營地,當着項伯的面把話說了一個明白,可是項大師卻根本不信,同樣無比懷疑是因爲不小心走漏了風聲,所以韓信才矢口否認不是自己向項羽告的密。除此之外,項伯項大師還無比關心一件事,那就是究竟是誰,把這麼機密的大事泄露給了漢軍方面知道?
也還別說,在項伯項大師的威逼利誘之下,給韓信送信的漢軍小吏蔣仲還真交代了一個重要情報,說道:“將軍,我們龍將軍要小的送信的時候,無意中說過,說是西楚國項伯項大師身邊的人,給我們漢王提供的消息。”
“老夫身邊的人?!”
項大師的頭髮也立了起來,下意識的繼續逼問時,蔣仲卻再也無法提供更加有用的情報,僅僅只是說龍且爲了讓自己放心送信,才隨口說了是項伯項大師身邊的人走漏了風聲,把韓信告密的事向項康告了密,其他的龍且沒有多說,蔣仲也沒敢多問。而當項伯項大師用狐疑的眼神打量自己左右時,並非西楚軍臣子又知道內情的李左車,當然也就成了項大師重點關照的對象!
面對着項大師的狐疑眼神,李左車當然也馬上明白自己被懷疑上了,可是又沒有辦法辯駁,只能是保持眼觀鼻、鼻觀心的姿態,不敢再發一言,以免被腦袋和豬一樣聰明的項伯項大師更加懷疑——這可不是什麼開玩笑的事。
最後,思來想去,因爲無比懷疑韓信是被迫矢口否認的緣故,爲了保護舉報人,項伯項大師不但沒有拿出那道書信來和韓信對峙,還矢口否認那道書信的存在,韓信和劉老三也明白他的心思,可是又無可奈何,只能是選擇承認了項伯項大師的隨口解釋——這一切都是項康的無恥詭計,目的是想離間西楚軍和南陽軍的親密關係,讓西楚軍和南陽軍互生猜忌,無法再繼續齊心協力。
當然,嚴格來說,項伯項大師的判斷也絕對不算錯,項康這條毒計離間的對象中,不僅僅只有劉老三和韓信,還包括想利用炮灰的西楚軍和不願當炮灰的南陽軍。
只是表面上了結了這樁公案,韓信很清楚這件事還沒完,然後也不出所料,纔到了當天下午,劉老三就把他叫去,對他推心置腹的做了一番密談,賭咒發誓說自己絕對信得過韓信,可是沒辦法,和豬一樣聰明的項伯項大師還在旁邊虎視耽耽,隨時都有可能真的用韓信把自己取而代之,爲了避免意外,釀成不測後果,劉老三隻能是要求韓信暫時離開前線,到後方去組織人手督運糧草,如此既可以保證前線糧草不缺,又可以保護韓信本人,不給奸詐漢軍繼續利用韓信做文章的機會。
很清楚劉老三還是對自己不夠放心,害怕項大師真的用自己把他取而代之,爲了證明自己的清白,韓信坦然接受了劉老三的要求,當天就離開了前線,率領一支後軍返回後方去組織人手督運糧草。在臨走時,韓信還再三叮囑劉老三,說是南線漢軍中藏有能人,要劉老三務必小心用兵,千萬不要弄險取巧,最好是繼續保持對峙狀態爲上。
叮囑無用,纔剛探得韓信被自己用詭計逼走,項康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撤走所有駐紮在山間小道中駐紮的漢軍將士,還獰笑說道:“賊軍不是喜歡拿下小路控制權發起奇襲嗎?本王成全你們!沒有了韓信,本王倒要看一看,戰術上玩花樣誰還能玩得過本王?!”